“喂!你在那里转个什幺劲?还不快过来!”
似乎是看不惯她没头苍蝇般循着尾尖乱转的作态,远处传来一声蕴着怒气的轻喝。
它明明离得很远,却仿佛近在咫尺,轻松穿过厚重白雾,猛地炸响在尤鸶耳边。
她愕然地擡首望去——
白雾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拨扯着,游蛇般霎那间逃离得无影无踪。眼前视野忽而变得明亮而又开阔,落在眼中的花草石木的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流水哗哗冲撞河石的湍急声音更是清晰入耳——掀开那层讨人厌的迷雾面纱,一切都变得可喜可亲起来。
脚下的路通往一方长桥,它由黛黑色大石块拼砌而成,表面被冲蚀得有些坑坑洼洼;桥两侧没有护栏,桥面更是窄得可怕,横在深不见底的河水之上,像一只蓬头散发的无脸妖怪。
尤鸶踏在上面时提心吊胆,任何一个扭转都计划再三才下脚,唯恐自己失足落进河里喂鱼。
足尖再次踩在泥地上的感觉让她很是心生感激,再一擡头,却不偏不倚地正对上圆脸女郎咬牙切齿的怒容。
“若不是三娘死活要你,”她眉间皱着一个“川”字,逐字逐句地冷硬出声,瞳色像被浇湿的炭火般一点点冷了下来,“我看你怎幺拿乔。”
尤鸶心里五味杂陈,她张口正欲辩解什幺,只瞧见圆脸女郎不耐烦也不在意地一挥手,拽着她手腕急匆匆就走:“三娘就在前面,我不管你用什幺办法,给我哄好她。”
圆脸女郎身量稍短,气力却足得很。
尤鸶被她扯得失了平衡,磕磕碰碰地倾着上半身趔趄着脚步向前。她一路只能盯着对方的裙尾,被领到大榆树下了才回过神来。
“这……”
眼前空无一人。除了她们俩,只有风泛起的萧瑟凉意。
老榆树沉默地扎根在土地上,从这个角度看,它似乎失去了折人心魄的魔力,和任何一棵榆树没有差别了。
尤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略略低头望着圆脸女郎的发旋,等待她给出的进一步提示。
像是牵着什幺脏东西一般,圆脸女郎嫌恶地甩开了尤鸶的手。她顶着对方的注视,颇为烦躁地“啧”了一声,伸长手,干燥的手掌在尤鸶的眼皮上一抚即过。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老榆树生满了浓绿近黑的树叶,它们像一只只肚腹鼓囊囊的兀自喘气的蝉,不说也不笑,死气沉沉地赘生在不堪重负的灰色枝条上,避日遮天般蹲踞了一方天空。
“她就在上面——”
尤鸶倒吸了一口气,顺着圆脸女郎的指尖望去,才发现树荫间藏了一截月白色襦裙。
“不论三娘要什幺,”圆脸女郎按着尤鸶的背脊把她推向前,压着嗓音敲打她,“你都给我暂时应承下来。你记清楚了,三娘要是不肯下来,我就把你剥光了挂在上——”
最后的“面”字还未吐出口,顶上树枝树叶忽然一阵攒动,像是要掉下什幺恶心虫子来。
尤鸶被脑海中的画面逼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旁后退两步,却正好贴到了什幺突兀的东西上。
背后那平坦温热的触感让尤鸶“呀”地惊呼出口,先前撞见老榆树刹那间生出满冠浓叶的怖人氛围阴魂不散地卷土重来,迫使尤鸶足下跟装了弹簧似的猛地往前窜,一头扎进了满面惊愕的圆脸女郎怀中。
“好你个有本事的……”
尤鸶慌乱中从对方怀里钻出来时只隐隐约约听见这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圆脸女郎比她想象中还要不近人情,她迅速推开她,变脸般换上一副讨人喜欢的轻快神情,迅捷得令尤鸶措不及防地愣在当场。
脚下步伐压得又轻又稳,嘴角也下意识浮出一抹微笑,圆脸女郎边小心措词着边朝面前人招手,哄小孩般半骗半劝道:
“三娘乖,阿尤来了,小七把她带来了,咱们一起回家。“
像被一道惊雷当顶劈中,尤鸶已彻底糊涂了:“你、‘她’?”
“怎幺?”圆脸女郎冷着脸侧首,尽管她什幺都没说,但剜着尤鸶的两只圆眼冷厉而富有权威,明晃晃地映射出这两个字,也唬得尤鸶吞下了所有疑问。
尤鸶攥着手心,怔愣地望着眼前人回不过神。
她听圆脸女郎——狐小七满口“三娘三娘”,先入为主地把“三娘”当成女人,可谁知见了面才发现,女娇娥原来是男儿郎。
“欸嘿嘿,”勾在狐小七脖子上的邋遢男人直勾勾一笑,吐字间含糊不清却依旧让人分辨得出,他蓬头垢面地望着尤鸶的方向挣声呼喊着,不住招手道:“尤、阿尤!”
“还不过来!”狐小七按着男人,拧着眉低声喝斥道。
尤鸶这才收拾好所有能显现出“惊异”二字的表现,僵直地违背意愿前进再前进,直到将自己送在对方掌心。
藏在脏乱发丝后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尤鸶还没看清男人模样就被对方一把拽在怀里,听着他含糊不清地枕在她颈侧呓语着,醉生梦死般喃喃不休:
“回来了……阿尤回来了……”
尤鸶动弹不得,骇于男人自说自话的癫狂作态,不住用眼神向一旁抱臂独立的圆脸女郎求助。
狐小七心里本就簇了一蓬火——三娘对她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这尤鸶一来就像通窍一般往树下跳,甚至还巴巴地抱着她不撒手——对方“呜呜”叫着轻拍三娘肩膀叫他松开手的模样更似别样的炫耀举动,叫她暗自邪火冲天。
但狐小七知道什幺该做什幺不该做——她向来懂得拿捏分寸。
“三娘,快松手,你弄疼阿尤了。”
她噙着微笑,双手捧住男人脏兮兮的脸庞,有些不由分说地将尤鸶从他身上扒开。
见男人仍旧不情愿地挣扎着不肯撒手,狐小七深吸口气,祭出为数不多的耐心,换着法子变相安抚道:“阿尤就在这儿,哪也不去。你别怕,小七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呜……真的吗?”
不依不舍的视线定住了,直直地望进狐小七黄绿色的尖竖瞳仁中,似乎在翻寻一个更让人安心的可靠保证。
“千真万确!”
仅为这一刻落到实处的凝视,狐小七什幺都愿意割付。
回程的气氛诡异而尴尬,两狐一人、哦不,是三狐各抱各的心思。
名为“三娘”的男人被狐小七牵着手走在前面,总时不时地偏头笑嘻嘻地打量跟在后头的尤鸶。尤鸶不堪其扰,屡次想偏头避开却总也逃不过这股视线的纠缠,只好自暴自弃地任由对方高兴了。
“尤、阿尤好像怎幺……变得不一样了啊?”
端详了一阵,男人的笑意渐渐消弭下去,他揪着身旁圆脸女郎的指尖,问得有些没头没脑。
狐小七却知道他在问什幺。
她擡手擦了擦男人额际沁出的汗,动作轻柔而小心,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三娘记错了罢?经久未见,模样有些差别本就正常,三娘看习惯就好。”
“可是、可是——!”
男人手脚比划着似乎要解释什幺,但乱成麻的脑袋切断了所有可供以理性思考的养料,他只能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不成句的词眼,模模糊糊地顺着狐小七的模棱两可的劝慰怔怔点头,把心里那丝不对劲和令人喘不过气的绝望强压下去。
“三娘不要害怕,”见男人苦着脸说不出话来,蔫头蔫脑地耷拉着嘴角,圆脸女郎心头一软,神情也随即柔和下来,她握住他的手反复保证,字字句句听起来都那幺富有说服力:“有小七在身边,三娘什幺都不需要担心。不论何事,只要三娘一句话,小七亲力亲为,一定为你办到。”
男人“唔”了一声,眉目又鲜活了过来。他舞着手脚似乎还说了些什幺,但远远坠在后方的尤鸶听不清了。
她颇感肉麻地搓着手臂,有些庆幸男人的目光不再黏在自己身上,心里却不自觉地开始八卦这两狐的关系。
夫妻?明眼人一看就不像,哪有夫妻会不认得彼此,还要她这个陌生人把其中一方劝下来的?
父女也不对——尽管男人疯疯癫癫、举止怪异,但透过那披得不是很严实的发帘,尤鸶猜想对方不过三十出头。虽然她曾听说精怪模样千变万化,想以什幺面目显露人前都做得到,但对方眉眼间稚气未脱,和老年人表露在外的气质大相庭径。
那就只剩下“兄妹”这个方向了——
尤鸶正要往下思考,狐小七的声音又不远不近地掷了过来:“发什幺呆!还不跟上?”
她陡然惊了一瞬,像被屋主捉赃的贼般慌乱地擡头望去,心神不定地几乎咬了舌尖。
前方两狐都驻下脚步,如出一辙地转头幽幽盯着她,像要用目光把她割成一块块按斤称卖。
尤鸶不知为什幺会这幺想。她后背出了一身汗,冷风吹得粗糙布料贴在背后,更添了三分不自在。
“还要我多说几遍?!”
见尤鸶一动未动,狐小七眯起了圆眼,磨着尖牙寒下脸来。
“……跟上来!”
尤鸶这才像被解开封印般,小步作大步地跟上他俩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