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风起云涌

华宇玨皱着眉,看着那双凛冽的黑眸在对上他探询的眼神之后硬生生地调开,望向左侧灰扑扑的山壁,整个人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愤怒,可也不像是高兴……该怎么说呢……比较像是在忍耐什么那样。

习惯动作地歪了歪头,他开始回想自从这家伙回来之后,自己是不是又哪里惹他不开心……思前想后,结论跟这几天思考的一样—没有!

话说在樱花林那场对决也是对方难得打赢他,而这几天他根本没有机会跟对方说上半句话,哪有机会惹怒这脾气差得要死的黑狐狸!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黑发少年觅得了这个空档,二话不说地侧身闪过他的长剑,迈开步伐继续朝自己原本的目的地前进。好不容易才堵到对方的华宇玨怎可能任凭这种事发生—他俐落地一个转身抓住对方的手臂。

「喂~」他自认与对方从小一起长大,这家伙眨个眼、皱个眉、咧个嘴他都能猜中对方八九成的心思—可偏偏这次……毫无头绪……这让他感到烦躁,莫名所以的烦躁。

再开口时,没好气的语调已泄漏了他的心思:「你心中有什么不痛快,就骂一场、打一场就是,别像个娘儿们一样端着个脸色好不~」

他天生直来直往惯了,对方这样避不见面的冷战方式只会让他陷入不断揣测、猜疑的无限回圈当中,把自己累个半死又心力交瘁罢了。

黑眸死冷地瞪着那只握住他手臂的蜜色大掌—对方的温度穿透薄薄的外衣熨贴着他的肌肤,梦里那令他浑身战栗的麻痒感又从骨髓深处窜起……

这没神经的野猴子!是没看到他忍得有多辛苦吗?!还说什么骂一场、打一场,他都快要直接扑过去上他一场了他是瞭不了解啊!

气闷、慌乱、欲望、烦躁……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在理智尚没有办法好好处理时,他已经擡起手,用力甩开了对方的手臂。

看着对方呆愣地维持着举高手臂的姿势,难掩受伤与惊讶表情地望着他,他的心中一样不好受,也有着千言万语想要好好跟对方解释……可~能说吗?!

这种古怪的、不正常的梦境与冲动,连他自己都接受不了,何况对方?!

红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别碰我。」

语毕,旋过脚跟就走,不敢也不忍再看对方忽青忽白的脸色,黯淡的眼眸……

疾行的脚步走出数百尺,没再察觉对方的气息,他在松了口气之余,又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郁闷……才这么想着而已,『答答答』的足音就自远而近地响起。

他转头一看,远方黄沙扬起呈一直线,而~那他原本以为已经放弃了的红发少年,正施展着高超的轻功朝他奔来。

该死!这野猴子真的不知道『死心』两字怎么写耶!

他在心中暗咒了声,凝神提气,同样施展出师门的轻功加速远去—一时之间,山林中只听得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忽远忽近的对话:

「风慕烜~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听到没有!否则我一定叫师父罚你蹲马步!」清亮的嗓音咬牙切齿,丹田有力到仿佛说话的人就近在耳边。

烦不烦哪这家伙!

风慕烜脚下未停,不想多费唇舌回应对方的挑衅。他习武的时间较对方短,内力不如对方充沛,要他像对方这样边奔跑边说话,他铁定没三两下就被追上。

果然,跑了几圈之后,内力的高低立现—红发少年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华宇玨自信满满地探出手,就要扯住对方的衣袖,岂料—

寒光一闪,风慕烜的长剑出了鞘,眼也不眨地往侧身一挥—若不是华宇玨反应神经足以媲美林中野兽,当机立断地缩回手臂,恐怕当场即被削去两三根手指也不足为奇。

他愣了一会儿,随即勾起一抹微笑,同样抽出了自己的长剑—

不多时,树林中便回荡着『铿铿』的金属相击音,伴随着未曾间断过的清亮挑衅:

「师兄我今天只用一手使剑,如果我打赢你,你就得跟我说你是在发什么神经~你觉得如何?!」

剑尖一挑,差点划开黑发少年胸前的衣裳,幸而他动作迅速地跳开。

风慕烜暗暗咬牙。

「谁理你啊!」他从头到尾都没答应过,全是这家伙在自说自话。

「喂~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说!」

「干你屁事!」

「你!」

「大师兄……小师弟……」怯懦的叫唤在越显频繁与激昂的剑击声及互骂声中响起,却丝毫没有吸引到半丝注意—粗壮的少年只好自认倒楣地摸了摸鼻子,放大音量再叫了一次:

「师~兄~!师~弟~!」

『铿—』的一声金属长鸣,让粗壮的青年三魂差点吓掉了七魄—只见两位少年像两只斗鸡般,长剑以X型相抵,同样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看也不看他地大吼:

「干嘛?!」

一清亮一清冷的嗓音,却同样石破天惊,气势惊人,粗壮青年抖着腿,觉得自己简直是来当砲灰的成分居多。

他硬着头皮,颤着嗓说明来意:「师父叫小师弟过去……好像是……有皇宫派来的人来了~」

他冷冷地望着茅屋内发生的一切……纯金的眼眸此刻如同冰封的琥珀般,一点喜怒哀乐也没表现出来。

他看着最尊敬也最坚强的师父此刻无神地瘫软在椅子上,泪流满面;他看着师弟们个个面露不安,面面相觑;他看着~那方才还生龙活虎地与他以剑相搏的黑发少年,如今却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成了一尊完美的人偶般—在听到消息之后,不痛哭失声,也不厉声质疑,他只是~静静地、缓缓地点点头,然后,跟随着宫中遣来的太监离去。

自始至终,金眸始终锁着对方;然而,自始至终,黑发少年不曾再望向他一眼。

这年,是昭庆二十三年,扶南王朝第十七任皇帝,风靖寒因急病猝逝,享年四十二岁。由当朝太子,风慕烜即位。

在回宫中的路上,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在棺木盖上的前一刻,他看着父亲安详的面容,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明明知道~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身体强健,少有病痛,更相当注重养生,以中年之龄就因这样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离开人世,简直是疑点重重……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不能质疑,不能愤怒,不能嘶吼—因为,如果他的推论属实的话,那么,在这宫中,已经没有可以让他信任的人了……

太医、御前侍卫,甚至宫女……都已经被『那人』~收买了……而那人……正开始逐步逐步地,准备要吞吃他的父亲辛苦维持至今的盛世皇朝……

下一个要除去的绊脚石—就是他!

他背着手,敛着袖,站在空无一人的金銮殿中,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望着那象征天下至高无上权势与地位的龙椅—那曾是他自小以来的梦想,但如今真的实现了,他却只觉得心底无尽的苍凉……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脱下这身繁复的龙袍,摘下头上的五爪龙冠,奔回靖月山去,再和那人痛痛快快地吵上一架,打上一场……没有心机,没有争权夺利,也没有口蜜腹剑……

但是,冲动~毕竟只能在心里想着罢了……他~有父亲传承下来的重责大任要扛,有一整个国家的人民要保护,还有……杀父之仇~要报。

宽大袖口下的拳缓缓捏紧,是下定决心,也是因为~那轻轻浅浅,自远而近的脚步声—

「陛下。」

恭敬温婉的嗓音在他身后右侧约五步远处响起—他半侧过身,照礼数朝对方颔首招呼:「韩贵妃。」

被称作韩贵妃的女子已届中年,但保养得当让她看起来仍像个二十多岁的少女,只见她听得对方的称呼,隐隐微笑了起来。

「陛下何必见外,妾身与陛下的母亲,也就是前朝皇后是挚友,陛下就算称我一声皇姨娘也是合情合理。」那双精心描绘的凤眼带着笑意,却没有温度。

风慕烜在心中嗤哼了一声,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韩贵妃客气了。韩贵妃家世显赫,父亲是先皇相当倚重的三朝宰相,女凭父贵,朕的礼数自然不能废。」一句话直接消灭对方想与他攀亲带故的心机,连带地,也小小地酸了对方一下。

韩贵妃脸色一变—她怎样也没想到,这个之前被她视为娇贵任性,软弱无用的小太子,一段时间不见而已,竟变得那么伶牙俐齿,进退得宜。

她暗暗咬牙,扼抑下被冒犯的怒火,然而,刻意装出来的假意温婉已不复见—她原先热切的嗓音冷却了好几度:「陛下说得是,是妾身僭越了。陛下近日即位,必定琐事繁多,深感劳累,为了能替陛下分忧解劳,妾身已安排妥当~」她无视龙袍少年瞬间变得紧绷的神色,继续态度从容地直表来意:「陛下若是对国事有任何不熟悉,将有韩槐恩大人在旁辅佐陛下批改奏折;在军队训练上,也将会有韩习将军代为带兵操练,陛下大可安心稳坐龙位,指挥调度即可。」

风慕烜『唰』地转过身与对方面对面—即便碍于对方的身份与手段硬是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但寒冰般的语调仍是足以让人听了胆寒:

「韩贵妃,妳好大的胆子!朕并未同意,妳怎能……」那韩槐恩是这女人的哥哥,而韩习,则是她的姪儿—再怎么内举不避亲,也该有点羞耻心吧!

蕴含着待爆发怒气的字句因着对方双手捧上的,一卷奏折而戛然而止—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皇上息怒。」纤纤弱弱的女子这么说着,同时高举着奏折跪了下去—看似诚惶诚恐的举动,风慕烜却觉得对方简直虚假到不行。他才正欲叫对方起身说话,那轻轻柔柔的嗓音便揭露了一个无异于直接将他打入地狱的消息:

「皇上,这本奏折是朝廷中所有文武百官对于韩槐恩与韩习两人的推荐与认可,请皇上过目。」

风慕烜瞪着那本奏折,良久良久……才缓缓探手接过……没费心打开,因为他知道对方所言绝对不虚……他只是紧紧紧紧地,握着那有些厚度的纸张,似乎想要从这样的举动宣泄一些说不出口的什么……

「朕知道了。」要平和地说出这四个字,几乎用掉他所有的气力与自制力……其实他现在比较想做的,是把自己埋进黑暗中,不要看、也不要理解这些肮脏的事,肮脏的人。

「妳退下吧。」这个女人让他胃部翻搅,头痛欲裂,基本上他希望她离他越远越好。

可惜,上天好像听不懂他诚挚的祈求—韩贵妃虽自地上缓缓起身,但是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打算,而是再度朝他福了福身。

「陛下,妾身还有一件好消息要禀告。」

风慕烜冷冷地望着对方恭谨垂下的脸孔,完全不相信对方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但为了能尽早摆脱对方的纠缠,他袖子一拂,仍是应了允:「说吧。」

略带着岁月风霜的脸孔压得更低,上了胭脂的樱唇却冷冷地勾起。「皇上年少有为,是万民之福,然而,举国上下仍然沈浸在先皇过世的哀戚气氛之中,臣妾认为,不如在皇上即位大典当日,同时举办选妃大典,可谓喜上加喜,也顺道让百姓们的哀伤得以舒缓,皇上觉得如何?!」

好像非常尊重他似地在征询他的意见,然而,风慕烜却再清楚不过:这女人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算他不愿选妃,到时候她也会串连文武百官硬逼着他选,他答不答应,根本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黑眸垂下,望着那几乎快被他自己捏烂的奏折。「就随韩贵妃安排吧。」他平心静气地说—如对方所愿。

随即,转身离去,不愿再与对方多说一句。

疾走间,只听得韩贵妃悠悠的嗓音像在自言自语般在背后响起:

「陛下,妾身对于您这几年究竟出宫去了哪里,真的是好奇得紧哪……」

如果说,那时候那女人的自言自语还没让他了解到宫中生活的残酷与可怕,那么,当他接获禀报—那到靖月山来领他回宫的老太监,颈部套着绳缳,被发现吊死在太监们居住的大通舖内—时,他便完全了解了。

他知道……那老太监,是父王相当信任的人,也是这宫内,唯一一个,知道靖月山所在的人……

所以~应是被人逼问,却抵死不说,才受到这样的惩罚吧……

指甲掐进了掌肉中,眼眶有些刺痛,但是~他仍然一滴眼泪也没掉。

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中一遍遍道着歉……总有一天,他会够强大,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不受人欺负与伤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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