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强颜欢笑

一切就如同他所预料—其一,他险险地准时抵达宴客会场;其二,他才刚跨下轿子就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官员们团团包围。

他撑起笑脸,一面有礼地回应众人的七嘴八舌,一面不着痕迹地努力排开人群朝会堂内移动……当他用乌龟走路的速度终于在众人的包围下踏进宴会场地时,他真是当场差点感动落泪~

嗯~不过,在落泪之前,他好像感觉到某种扎人的……注视……?

他颇感奇异地歪了歪头,颈子朝那视线的来源微微偏转了下,不意却对上了一双饱含震惊的熟悉黑眸。

珩兄?!!

他愣了愣,随即本能地排开众人,朝对方走去—

「珩……」他正欲出口叫唤对方,那一身藏青色文官朝服的男子却比他更快一步地站起身,朝他鞠躬作揖。

「在下赞门国特使封珩,参见大将军。」这一番话说得响亮,说得合宜,华宇玨却一时半刻之间还反应不过来。

特使?什么特使?他怎么不知道赞门国哪来的特使来着?

许是他的一脸疑惑完全不加掩饰,身旁的官员好心地解释道:「封特使是赞门国的七皇子,为了两国的文化交流故在此住下的~」

这官员倒也敦厚,讲的是台面上的官方说法,并未戳破对方的人质身份—可经他这么一提点,华宇玨可听懂了。

他同样是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弯着腰,久久未擡起头的男人。

皇子啊……原来他成天没大没小唤着的珩兄,真正的身份竟然是他国的皇子呢……怪不得……怪不得他总觉得他身上有股难以形容的气质与淡定,原来是皇家身份哪……

奇怪,怎么他身边老是围绕着这种人咧?!明明他就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一般老百姓,干嘛老是让他遇见这群身上镶金镀银的皇子啊?!先是风慕烜,再来又是珩兄……唉……

他撇了撇唇,看对方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连忙开口:「珩……」

封珩微微擡起眼,给了他一个暗示的眼神—华宇玨想起此时的场合,连忙改口:「封……呃……特…特使……」这称呼拗口到他分好几次才终于顺利地说出口。「您太多礼了,欢迎您来到本国,有任何问题随时可向我们反映。」他顺应情势地说着场面话,又跟封珩两人在那作揖了一阵之后,他才旋身走向自己的座位—首座靠右的第一个位置。

他神色如常,表面上看似若无其事,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忐忑……

唉唉……原本想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可以省去不少的麻烦,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撞见珩兄,甚至~珩兄竟然还是那赞门国的人质!这、这……万一珩兄误以为他老早就知道他赞门国特使的身份,却故意隐藏自己真实的将军身份不说,是有心要监视他还怎的该如何是好啊?!!这很难解释耶……

金眸不着痕迹地往封珩的方向瞥去,后者正端起瓷杯啜着茶,表情一片平然,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华宇玨泄气地垮着肩,坐没坐相地支着下巴,脑中开始思索着宴会结束之后要跟珩兄解释道歉的说词。

「皇上驾到—」

这声浑厚清朗的宣告让封珩和华宇玨同时擡起了眼—一是好奇,一则是没好气。下一秒,他们两人便和会堂中其他的官员一样,撩起了朝服下摆,毕恭毕敬地双膝落地,额抵地面,嘴中还得朗声歌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杂沓的足音进了会堂,想当然尔,其中必然包括了当朝天子。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这么维持着趴跪的姿势,直到—

「今日中秋佳节,众卿无须拘谨,平身吧。」

清清冷冷,却有着说不出威严的嗓音响起—众官员又是一阵歌功颂德之后,陆陆续续地自冰冷的青花砖上站起。

封珩维持垂着颈子的恭敬姿态,只用眼尾打量着眼前这扶南国权势最高的男人。

即使有一堆宫女、太监、侍卫……闲杂人等包围着他,那男人特出的气质与绝美的长相让他依然鹤立鸡群,也让人第一眼就能轻易地锁定他—只见他一身雪白的绣金蟒袍,虽然华贵,但并不算正式衣着……也许是因为不愿替宴会上带来太过严肃气氛的缘故~

莫不得有人戏谑地传言:扶南国新继任的天子倘若是名女性,周围的其他国家必定会为了其美貌而不惜大动干戈……虽说有点言过其实—男子的长相即使精巧夺目,然而天生威仪偏冷的气质完全有异于女子的柔弱,断不至于予人亦男亦女的错乱感—但是这样的长相仍然叫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

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朝自己的方向扫射而来,封珩连忙收回偷觑的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瞧。

也许是因为他的面生—他只在来到扶南国的第一天拜见过男人一次—封珩可以感觉到对方带着疑惑与探询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然后~对方身边的太监似乎跟他低语了什么,男人微微颔首,这才收回了过于灼人的视线。

真是惊人的敏锐度……封珩在心中苦笑……连现在所有人都低垂着头的情况之下,对方竟也能对他起疑……看来虽然这新任天子年纪轻轻便即位,本身的能力倒是不容小觑。

以男人为首的一群人开始缓缓地朝首位移动,封珩终于可以偷偷松口气,微微擡起弯得发酸的颈子。

他的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瞥向他这排座位中最前头的雪白身影……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隐隐觉得男人在经过华宇玨座位前方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甚至~他瞧见,华宇玨擡起了眼,与男人短暂地四目相接,复又各自调开……

应该是错觉吧……他自嘲地想……否则该怎么解释:玨弟那带着一丝气闷与一丝怨怼的眼神,以及当朝皇上那饱含温柔与宠溺的一眼……呢?

宴会因为主人的到场而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左右两排座位中央,身着水色薄纱,手执云绢的舞坊女子们正在轻歌慢舞;宫女们来来去去,端上一盘盘精致佳肴;众官员挟菜吃酒,赏舞漫谈,气氛好不热络。

华宇玨强迫着自己融入眼前一片欢欣鼓舞的宴会中—这虽然不是他的强项,但平常倒也不难做到,今日却不知为何,一直难以专心……

应该是因为他现在有许多事要思考吧……等会儿要怎么跟珩兄解释啦,还有晚一点回到府邸之后要放哪些烟火……这些都是很烦人的事呢……他因这个毫无破绽的自圆其说而咧出一抹微笑,却在下一秒,唇角的弧度硬生生僵住—

虽然他不愿也不想看,但因为『地利』之便,眼角的余光仍然不可避免地总会瞟到那人身边,那穿着一袭粉色罗裳,头戴精致的金步摇,不笑时明艳照人,笑起来温婉柔美的妃子,正时不时地执着酒壶替那人斟酒,或执起筷子替那人挟菜……而,每当那人朝她微微一颔首,女子脸上的笑容便更光彩夺目……

韩墨雅……另一个,韩贵妃。

托当初为了要铲除韩家人所做的功课之福,他对于女子并不陌生,也记起那时对方对女子所做的评论:平庸怯懦,不足为惧。也因此,她成了目前宫中,硕果仅存的韩家人。

呵~看来对方的眼光实在精准,瞧瞧眼前这画面……郎才女貌的,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啊~

他晃了晃杯中的酒,一仰而尽。

我在骗谁啊……他自嘲地心想……去他的赏心悦目,自己无法享受这宴会的理由……不就是这个吗?

虽然风慕烜的座位离他那么近,但他在这一瞬间,却感觉彼此的距离无比遥远……连他之前在外征战沙场,一年见不到对方一次面时,他都没有这种感触。此刻,这种心头仿佛被剜了一个大洞,空荡荡、凉飕飕的奇异感却如此强烈……强烈到他想大笑三声,然后彻底忽略都没有办法做到。

他垂下眼,左腕的一抹红在闪耀……他定睛细瞧,原来是隐隐露出袖口的蛇环。

他撇了撇唇,不着痕迹地拉整好袖子,遮掩住那闪动光芒,仿佛看透了一切的蛇眼。

看什么看……他在心里扮了个鬼脸……老子就是心里不痛快不行吗?!再看,老子就拿把剑把你给挑断了,就不信拔不下你这鬼东西!

反正,这东西~本就不该属于他……就如同那人,也不该属于他……以前对方还是个被韩家人操控的魁儡皇帝时,他所拥有的那种,两人一起并肩作战的亲密感,其实~只不过是一种时势所造就的错觉吧……对方现在已经大权在握,美人在怀,天下安定,民心不再思战,那他……还留着做什么……?留着……对那人还有用吗?

『玨……喜欢你…好爱你……』

『朕要立你为后。』

『……』

对方欢爱时的剖白、霸气的宣言……一句句,一幕幕,如同尖刺般一针针密密地扎进他心里—他白着脸,抖着手,再灌进了一口酒。

唔……这所谓西域进贡来的葡萄美酒,也未免~太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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