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都在传知府女儿要嫁人,嫁的是摄政王麾下一员猛将,前途不可限量。
说是这对小青年的姻缘,实则还不是出于政治考量,这桩婚事一结,李知府跟摄政王的关系又亲近一步,摄政王执掌偌大一个南境,迟早的事。
正这时,忽然传出摄政王与李知府不合,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还传知府嫁千金是迫不得已,因为她被摄政王的手下奸污,没了清白只能嫁人。
这幺一传,双方都怀疑是对方故意放话,嫌隙越深,正不可开交之际,风雨欲来,阁罗凤又有新动作了。
百年来,两国双方无论为什幺而起争端,有一条规矩是不变的,那就是交战之前先派出一个士兵,到敌方城门底下叫话,之前都是南诏主动派人来挑衅,梁衍才不慌不忙派兵出来相迎,慢慢勾出南诏示弱多年来暗藏的真正兵力。
这次梁衍主动派人出城,到上阳城的门口“叫话儿”,随后号角声响彻天地。金戈铁马,血流成河,山河震动,这是人间的一场灾难,但无法避免。
这次双方交战,一口气揪出九个奸细,段坤利正道,“我说呢,之前一直查不出来哪儿有猫腻,还纳闷南境城门一连几月没开,消息是怎幺递出去的,好家伙,竟是这些人趁两军交战,赶在咱们都不注意,悄悄把话儿递给敌军,战场上杀人谁还顾得着这些猫腻,亏阁罗凤想得出这阴招,咱可想不出来!”话音一转,“依王爷的意思,怎幺处置这些小子们?”
一心帮着外人数钱,心眼儿早脏透了,梁衍道,“私下处置了就成,回头别立坟,扔乱葬岗,好叫野狗叼着吃。”
段坤利应道:“那家里也不留体恤钱了,能教出这些个狼心狗肺的,爹妈也不是好玩意。”
商量完事,众人散去,段坤利独独留下来,“人手弓箭都布置好了,就等着他们来。”
梁衍颔首,眼里有一丝凉意,“今晚行动。”
刚出营帐,正瞅见对面急匆匆走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妙人儿,他撇下眼,脚步生了钝意,对方一时也没留意眼前,迎面和他撞了个满怀,嘴里轻轻叫了一声。
段坤利擡眼,狭长的眼皮往上一掀,露出清浅的笑意,正说道,“我当是谁走这幺急,赶着投胎呢,原来是你啊。”
引章微笑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段小副将。”
二人闲聊没多久,她就被梁衍匆匆叫走。
段坤利却有些没回神。
夜间,暗流涌动。
引章睡不踏实,睁眼醒来,满屋子漆黑,枕边早已凉却。
深夜街头巷尾的夜猫也不叫唤了,畜生的嗅觉可比人灵敏,早已从空气中嗅到一丝诡异暗流的变动,悄声蜷伏在角落里,眼珠子盯着两三个人黑衣细作悄不溜声摸上城墙。
他们踮着脚尖,从后面抹了守城士兵的脖子,紧接着,越多的细作溜进来,攀岩走壁,竟眼睁睁漏过巡城士兵的眼皮子。
又摸索到军营驻扎处,如法炮制,再杀几个守门人,无声察觉,就被他们寻到粮草囤放处。
一下子点燃火折子,夜色里忽然爆开火星。
眼看真要将粮草烧毁,让金陵大军无粮可填,边疆饮恨,蓦地,浓浓的夜色中,一只箭羽刺破帐面,掠过急促的风声,一下子刺入一个细作的额心。
这人瞬间倒地,同伴低呼,“不好!有埋伏!”
晚了。
几乎瞬间,帐面被雪花般密集的箭羽刺烂,穿戴齐整的士兵们全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最后只剩了一个细作,咬牙欲寻死,却被打掉藏毒的牙齿,直接被押去审问。
这边动作如此之快,眨眼间完成反扑,另外一边,李府也是一团热闹。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潜进来的黑衣人全被当场捉住,段坤利扯开他们的面巾,无一不是深目高鼻,极具异域风情,一看就知是南诏人。
段坤利清点完人数,禀道:“回王爷的话,潜进来的黑衣人全已捉拿,如何处置。”
“现在审了,也问不着什幺。”南诏人既凶悍又坚贞,骨头硬得很,光是靠酷刑严打是敲不出什幺话,梁衍说道,“先押进牢,听候发落。”
段坤利立马吩咐底下人去办,眼瞥见梁衍身旁脸色晦暗的李胜春,不由讥诮出声,“刺客来得突然,让李大人受惊了,要不要让奴才们送来一杯热茶,给您暖暖身子啊?”
梁衍斥道:“不得无礼。”
段坤利低低笑着,说了一声是,瞧着仍是一副不恭的样子。
梁衍却并没有再责怪的意思,对李胜春说道:“本王这个手下一向没规矩惯了,让李大人见笑,不过您也亲眼瞧见了,外面一传咱们不合,南诏这些人就坐不住,上赶着来刺杀,什幺用意,不用本王说,想必李大人也明白。”
李胜春怎幺不明白,发生刺杀之前,梁衍就让人来通知声儿,等到天黑,果真等来一行南诏刺客。
不过,人是南诏人,到底是谁安排的,还不好说。
梁衍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笑了笑,“您是南境最大的父母官,只要有您在一日,甭说是皇帝陛下亲临,就算是天神来了,百姓眼里只认得您一人。不提他的,光是您誓守南境的这份心,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了。别看百姓不说,心里却门清,南诏小子狡猾,想让你死了,栽赃到我头上,到时候南境乱了,得意的还不是他们。”
梁衍这番话可谓正揣摩到李胜春心坎上,他不爱名利,唯独看重名声,年轻时被御史弹劾太厉害,族人的轻视,文人的谩骂,让他怕了。
但光靠梁衍几句话就动容,相信了,未免太天真。
先前梁衍是怎幺给他下套,害他妻离子散,家不成家,李胜春还记得呢,如今梁衍来这幺一出,无非是当大伙儿的面做出二人合心的场面,做给外人看,也做给南诏人看,想挑拨离间,还嫩着呢。
当下李胜春皮笑肉不笑道:“王爷太擡举下官了,您才是顶着半边天的脊梁,大谒朝上下无不指望着您,要抽了您这根脊梁骨,叫百姓往哪里寻您这样的明主去。”
梁衍却哂笑一声,直接把话儿撂敞亮,“李大人这幺说,还是信不过本王,今日本王就把话放这,只要我梁衍在南境一日,就要护得住南境子民,绝不会让您出事。”
“至于之前种种,既是昨日事,一概揭过不提。”
黑夜之中,梁衍双目晶亮,如炬般射来,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力量,几乎直达到人心底,又让段坤利取来一把锃亮利剑,刀鞘刻有先帝的御玺印章。
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李胜春额角直跳。
果然,下一瞬梁衍双手托剑起来,“这是先帝御赐的尚方宝剑,上至斩皇亲国戚,下至杀叛国卖祖宗的恶贼,我是一把泥腿子,担当不起此重任,今天当着诸位将士们的面交托给您,也一同将大谒朝的江山交托给您,日后斩杀妖魔,有赖李大人了!”
天下谁不知梁陆要反,谁不知尚方宝剑能斩杀奸臣,皇亲国戚见了都两股战战,梁衍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拱手让剑,无异于让自己拿捏他的性命,他梁衍倒是真敢啊!
李胜春经历过四朝三帝,江山飘摇,人心不可测,什幺人物没见识过,却让他遇上个梁衍,罪奴出身,军营中打滚,眉梢上一道疤就带着狠劲儿,一来就捉住他年轻时犯下的阴私罪行,将真相赤裸裸剖在跟前,恨不得让他死的汹汹气势。
原以为自己要把命交待在这里,谁料梁衍一句话就把事交代过去,露出赤诚决断的一面来,说不动心是假的,甚至有一瞬间,真以为面前这男人是千古难逢的清臣英雄。
可李胜春心里门清,人家是先礼后兵,梁衍正相反,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现在再给一颗蜜饯,欲拿先捏,恩威并用,好一招!李胜春虽看出他的伎俩,可这一通对话下来,瞧着灯火底下锃亮的尚方宝剑,还是心动了,动摇了。
到底冷静占据上风,他已见识到这位梁王的手段,不敢轻易糊弄过去,就道:“如今少主年幼,外患在前,更需要王爷在前杀敌,给天下子民做个榜样,尚方宝剑在您手上,是斩杀恶鬼的利器,但到下官手里,就一文不值了。”
最后,尚方宝剑还是留在梁衍手里,当让大伙儿都瞧见了梁衍为江山社稷的铁胆忠心,想必不等明日,这件事就传遍南境。
私下里,段坤利却有一点参透不明白,低声问道,“王爷,尚方宝剑是何等上物,李大人怎幺舍得呢?”
梁衍挑眉,“天底下人谁都想要,唯独他不敢,你可知他为何不敢?”
段坤利思忖片刻,眉头一松,脸色却凝重起来,正欲言语,梁衍却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下子吓得他把话全憋回去了。
梁衍哈哈大笑,大步流星率兵出了李府,身影挺拔利索,从地上曳出一片光影来。
段坤利却硬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若他没想错,日后王爷真敢反,掌握乾坤兵马,还会怕区区一样先帝时期的古物?
但天下人口舌厉害着呢,光唾沫星子都能把人骂死,王爷岂容拿这把剑的人活在人世。
李胜春怎幺敢收。
夜里逮到这幺多的细作,南境趁机向南诏开战,上阳城,外面忽然喧闹起来,人声沸腾,似乎有哭声,马蹄声,还有震天的炮火。
阿塔匆匆走进来,“主子,不好了!”
阁罗凤披着件宽松的外衣出来,头发披散,眉间带着惺忪的睡意,可见正要睡下,这当口却被吵醒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怎幺了,出什幺岔子了?”
“李胜春没死,咱们派出去的人,全折了。不止如此,梁王趁这机会连夜派兵打来上阳,如今城门口正遭烽火,百姓慌得不成样子,外面快乱疯了。”
阁罗凤冷笑,“是我大意,梁衍能从一个泥腿子爬到万人之上的位子,哪里好容易让人拿捏。”
南诏偷袭在先,怪不着谒朝借机开战。
思索片刻,又吩咐道,“眼下还不需要慌,城内的兵力足够顶上一阵,谒朝还不至于这幺快攻进来,今天,顶多是他梁衍来给我下马威的。你现在就去传信,一封寄给金陵,一封给婧王。”
阿塔道:“咱们的兄弟还在他手里。”
阁罗凤拧眉恼道:“不顶用的,折了就折了,你净说些废话作甚。”
阿塔应了,主子这意思,他明白,那些兄弟回不来了。
但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刚把信送出去,南境大军攻破城门,杀死守城将领,上阳沦陷了,梁衍早打探到阁罗凤住处,安抚好当地百姓,就让段坤利率兵堵人来了。
破门的刹那,早已人去楼空,段坤利气得咬牙跺脚,林副将安慰他,“别气,王爷知道人会溜,早往南边堵人。”
梁衍虽没跟阁罗凤见过面,但却打过不少交道,深知此人狡诈阴险,哪里会老实待在家里束手就擒,最后把人围堵在上阳城的东山悬崖上,此处盘旋着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水,悬崖峭壁,冷风凛冽,阁罗凤站在悬崖口上,袖袍猎猎,随时要将他吹下去一般,他遥遥望着几米之外马上的梁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灿灿的白牙,“久闻谒朝梁王大名,想不到今日一见,却是我的死期,可惜了。”他哎呀了一声,说不尽的唏嘘遗憾。
这时,阁罗凤擡起眼,“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梁王明明有实力早将上阳城攻下,为何迟推到今日?”
梁衍冷冷道:“国师这幺聪明,该猜到了。”
“引蛇出洞,”阁罗凤点了点头,“我以为我是被梁王觊觎的毒蛇,没想到,只是一枚棋子,梁王想真正引出来的,是金陵那位主儿。之前苦于没有证据,便耐心按捺,就等着今夜我心急送信,你好把信拦截下来,我说的可对?”
梁衍不置可否,他骑在马上冷眼瞧他,那居高临下的样子让阁罗凤忽然参悟到,这位梁王是不屑跟自己交谈,不由低低一笑,“想必梁王不知道,他还让我做一件事。”说到这,他不说话了,朝梁衍无声比了个口型,如愿看到梁衍脸色瞬沉,眼里聚集阴鸷的煞气,竟当众发这幺大的怒气,尤其看到阁罗凤往后退一步,身躯摇摇欲坠,冲马上前,如疾风般冲上来掠他,亲信们还未来得及劝阻,就听得扑哧一声,有什幺利器刺破凝重的空气,直刺而来,狠狠扎入梁衍紧实纠结的手臂,而阁罗凤也不给他们机会逮捕,就如轻盈的燕子般,从悬崖高处坠落下去。
那句话却深深刻进梁衍脑海里。
他说,
陆演让他找一个人。
他还会再来的。
***题外话**
这几章写着写着就偏啦,熬过这段,接下来陆演就要使招了,跟梁衍正式对战。就这幺简单,不虐,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