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下了不知是这几天来的第几坛酒,华宇玨粗率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连带不雅地打了个酒嗝。
摆了满满一桌的丰盛菜肴,有鱼有肉有菜—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揭了酒坛就往嘴里灌。
算一算,他待在这房间里已经……一、二、三、五……唔……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了……他只记得,他从宫里回府之后,回房换了衣服,盘好了头发,带好盘缠,只交代了清扬一句『我出去几天』,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来到这京城中最大、最繁华的酒楼,抛了几十锭金子,在老鸨眉开眼笑之下包了这里最富丽堂皇的房间,吩咐他们除了定时送酒菜上来之外,严禁入内打扰。
这期间,当然不乏有几位巧笑倩兮的欢场女子,不知打哪得知有他这位贵客莅临的消息,借着替他送酒菜的名义对他大送秋波……可惜~他一律目不斜视地自顾自灌他的酒,吃他的菜,那些女子们见他不动如山,纷纷摸摸鼻子,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几次之后,便再也没有闲杂人等来打扰他……这样很好……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挖一个洞,把自己深深深深地埋进去,不要再想那些烦心的事,不要再想那个人……
执着酒杯往嘴里送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但随即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其势之猛让呛辣的酒水有一部份滑入了气管,也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唉……连酒都欺负他……
已有八、九分醉意的他皱着眉望着酒坛,随即又因自己的幼稚傻傻地笑了起来。
他真的是痴了傻了……都已经被这样对待了,竟还无时无刻地想着那人……莫不是他被欺凌上了瘾吧!
他摇摇晃晃地擡起左手,任金色的蛇环在室内烛火的照耀下折射出变化多端的光芒,他仰头看着看着,竟觉得有些出神……
一阵喧闹声自门外传来—
「哎呀~这位大爷!那儿真的不能进去啊,那是我们天香楼的贵客,得罪不得的!」
「大爷~到小女子的包厢,让我服侍您吧,别往那儿去了!」
「大爷……」
嘈杂的人声,有老鸨尖着嗓子的嚷嚷,也有酒楼女子们吴侬软语的劝阻,当然~还有背景那『砰砰砰砰』不知是什么重物撞击的声响……总之,是挺热闹的……
他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听着,完全没察觉那团噪音其实是直直地冲着他的房间而来。
待他发觉时已是不及—房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而他~完全没有闪躲或出手的意思—事实上,他醉得连坐直身子都有困难,只能整个人趴在桌上,笑嘻嘻地望着来人在环顾房内一周之后,视线落在他身上。对方那张堪称是俊秀的脸孔闪过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唔~不过老实说他此刻也完全分辨不出这些情绪的差别—来人的面貌在他眼中看来不过是一团朦胧的白雾,他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茫茫然中,只听得那人用着极其顺耳的温文嗓音朝着他唤了一声:
「玨弟!」
封珩静静地坐在床缘,半侧着脸,凝望着此刻正仰躺在他的床榻上呼呼大睡的红发男子。斯文的脸孔上带着三分沈思,三分心疼,还有四分的莫测高深。
他掬起一绺披散在床上的艳红色发丝至眼前细看—
犹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头像火焰一样的长发时,满心满眼,都被那慑人的、耀眼的红所占据,完全无法思考其他……但现在,原本光泽闪耀的长发因主人这些日子的疏于整理而显得凌乱黯淡,甚至~部分发尾在某个十分不自然的长度莫名地被截断,看起来更显得疏疏落落,杂乱无章……
若有所思的黑眸调回床上的人儿。
将对方自酒楼半哄半骗半扛地带回自己府邸之后,对方不胜酒力,头一沾枕便香甜地睡去,倒是他怕对方和衣而眠睡得不安稳,还主动替对方将外衣褪去,只余里头薄薄的单衣。而,衣服一脱他便愣了好半晌—轻薄的单衣掩不去蜜色的颈子、胸膛、锁骨……上青青紫紫的印记和齿痕~
身为一国的皇子,以他的年纪当然不可能未经人事—事实上,在他自己的国家里,他也早已立了四、五个嫔妃—所以,那些是什么痕迹,只消一眼,他便了然于心。可,真正让他惊讶的不是对方身上出现这些痕迹—大概是与哪个热情过头的欢场女子过了一夜,才会成了这副德行吧,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心里头一股脑儿涌上的,无法解释的烦闷与躁怒……
他……是在嫉妒那个可以这样恣意碰触对方的人?!!!怎么可能!!!
他被心中那坦然的自白给惊呆了,导致他就这么呆坐在对方身边,望着对方略显纯稚的睡颜,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他收回目光,放开手中的发丝,决定要离开这房间,离开床上的人儿,让自己的脑袋清醒点。
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拉过轻暖的被褥要替对方盖上,眼角余光却瞥到了对方手腕上一道古怪的闪光。
封珩顿住了手中的动作,微微弯下腰,仔细察看对方的左腕—那艳红色的蛇眼正对着他闪闪烁烁,似乎欲言又止,也似乎兴味盎然……是一只奇特的金色蛇环~
他自幼生长在宫中,奇珍异宝自认也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这等鬼斧神工的小饰物。他被那蛇环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轻轻地捧起对方的左手,趋近探看—
手环的材质应是纯金,不过令人赞叹的是,整只手环看起来竟是一体成形,找不到一丝雕凿后遗留下的痕迹,或是拼接后的证据;而,那看起来像是双蛇身上繁复鳞片的花纹,竟然是用古代文字所抄写上去的佛经经文—其手工之细,艺术成就之高,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看来~依玨弟的个性,会把这么精致的手环随身带着,应该也是出于武将的一些常见迷信吧—总相信某些幸运物啦,平安符之类的……
他莞尔一笑,欲将对方的手腕安置回棉被下头—一个角度的偏折,蛇头上一个小小的古篆字映入眼帘:风。
他的微笑冻结在唇角。
风姓……扶南的皇姓……皇室的手环……却在一名将军的手上?!!这代表了……什么?
脑子里很快地掠过这几天他私下调查对方的点点滴滴……出身背景如同谜一般大将军,据说是皇上极为尊重的同门师兄,一路平步青云,备受皇上宠爱,皇上还甚至为其在战场上断了一剑,连夜找来全国最顶尖的铸剑师替他重新打造一把剑……
关于对方的种种事迹,其实一点也不难查,随便在街上拉个人,提及『双剑将军』的名号,任谁都能口沫横飞地说上一大串。可,那是在他看到这蛇环之前天真的想法……这蛇环的存在让原本绘声绘影,牢不可破的市井传言突地变得漏洞百出……这皇上,与受宠的将军,真单纯只是君臣与师兄弟的关系?
心念一转,他突然想起在他到天香楼找人之前,他因为数日未见对方加上心神不宁而打破原则地上对方府中造访—在那儿,有一位瘦削的青衣男子,自称是府上的总管负责接待他。
虽然对方态度和善,举止进退有礼,但他总觉得对方身上隐隐辐射出一股他也说不上来的敌意与防备,是针对他而来……
他当下决定不愿久留,于是挑明了问道:『玨……我是说~镇国大将军呢?在下封珩,是赞门国的使节,想求见将军。』
青衣男子一派恭敬地垂着颈,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用着客套到近乎疏离的嗓音说道:『封使节来访,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见谅。不过,爷现在不在府内,恐怕要让使节白跑一趟了。』
他挑了挑眉。『哦?将军可是上哪远行去了?』
只见那青衣总管的头垂得更低,嗓音闷闷地透出:『这小的也不清楚……』
『……』
那时他就觉得,那名总管言谈之中多有保留,神态间又带着半丝无奈,半丝有口难言的懊恼……如果说~对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或不敢说,或不能说的话,那么,他是在顾忌什么……?
黑眸重新落回那闪耀着光芒的蛇环,犹自沈思着,睡梦中的人儿却突然震动了好大一下,模糊的呓语自蠕动的唇瓣断断续续地逸出:
「……烜……不要……求你……烜……」
一道水痕自紧闭的眼角迆逦而下,虽然看得出尚未清醒,但从那平静不再的面容,紧皱的眉,微微颤抖的唇……可以猜到对方此刻在梦中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那方在黑暗梦境中载浮载沈,这方却是瞬间如遭雷殛,定成了化石。
在……什么情况之下,一个人可以直呼天子的名讳,而且~唤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么亲密……君臣?师兄弟?都是骗人的吧……
皇家的信物,家仆的隐瞒,身上的印记……瞬间像到位的拼图一般将整件事情的原貌拼凑了出来—只是,他生平头一次,这样怨恨自己出类拔萃的推理能力。
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有些掌心发汗……他发现的事实完全颠覆了他以往视为理所当然的价值观,也颠覆了他原先对于这个义弟的认知与判断—原来~对方嬉笑怒骂、推心置腹的背后,竟然深埋着这么匪夷所思、这么震撼的秘密?!!
他无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那种像是被背叛、被欺骗一样的感觉……当然理智上他完全能理解—倘若今天是他拥有这样的秘密,打死他也不会向别人说出口……可~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另一回事—他现在感觉很糟,非常的糟!最糟的是他发觉他的坏心情并非来自于对华宇玨的排斥或鄙视,而是某种……类似嫉妒……的情绪……
嫉妒?!他在嫉妒那位含着金汤匙出世的年轻皇帝,可以恣意地对这人为所欲为,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有这人……是吗?
他被心中的想法骇了一大跳—像是被什么烫到了那般,他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对方的手腕放回被褥中,满脸仓皇地站起身—
看来有问题的不只是这君臣两人,甚至连他也跟着不正常起来……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有这种错觉……
他旋过脚跟欲离去,不意衣袖下摆却被人一把扯住—他怔愣了半秒,终究还是缓缓转过身,对上一双不知何时睁开,迷茫起雾的金眸……
对方抓着他的衣袖,半撑起身子……薄薄的单衣顺着一侧的肩线滑落,露出的光裸肩头恰好被垂落的红发遮掩,看来别有一股惹人心怜的风情……因薰上酒气而显得红艳异常的唇一张一阖:「……烜……别走……」更多晶莹的泪珠滑落,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我不是……我没有……」
他时而摇头,时而低喃,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解释些什么……而,自始至终,那握住他衣袖的手指捏得死紧,仿佛非常害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那般~
他心中一动—尽管理智在大声喝叱:他喊的人不是你!他求的人也不是你!尽管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还是不能自己地探出手,倾尽温柔地替对方拭去脸上的泪;他还是不能自己地随之俯下头,缱绻地吻上那带着苦涩咸味的唇瓣……
对方柔顺地启唇,任他像个在沙漠中干渴了许久的旅人般贪婪地索求对方口中的甜蜜与清凉……
当明天天亮,我一定会后悔……后悔抱了一个心不在己的人,后悔抱了一个根本不清醒的人……这样的念头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但当对方扬高手臂,勾上了他的颈子;当对方自喉头发出那种似呜咽又似呻吟的甜蜜声音时……所有应该踩煞车的理由,所有的礼义廉耻仁义道德便全都被他抛至九霄云外。
他凶猛地啃咬着对方的唇瓣,顺势压上对方结实精壮的蜜色身躯,扬手一挥—
床榻两旁的帘幔垂落,阻隔出一个与世隔绝,没有礼教、没有真实、也暂时不需要理智的小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