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绝路

『轰—』

在他下山之前,山谷间那隐隐的雷声,如今却在他脑壳子里头响起。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震得他的身子摇摇欲坠,震得他一颗已经够惶惶然的心直接裂成千百片。

她……刚刚……说了什么……?他没听错……吧……

女子无视他几欲昏厥过去般的苍白脸色,垂下眼,眸中柔光若水,一手抚上尚无任何弧度的小腹……在重新擡起头望向对方时,眼神转为凄切幽怨,不复方才的狠绝。

「妾身听说~将军您从小就是个孤儿,由师父抚养长大……」纤纤素手在下腹部徘徊,仿佛在描绘着里头新生命的模样。「您应该也不愿意见到,妾身腹中的孩子,虽有实质上的父亲,却得不到来自父亲的一丝关爱吧……」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幸而封珩眼明手快地转身搀住他,他才没直挺挺地倒下去—他的身子虽然没倒,但他的内心~已经被彻底击倒了……一击倒地,连爬起来再奋战的气力都已经丧失……

孩子……她~怀了…烜的孩子……皇子……这个国家未来可能的领导者……这个孩子会有光明的前程,整个世界都会臣服在他脚下,赞颂他的丰功伟业……前提是—如果自己不存在的话。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世间万物都依着既有的节律在运行:夫与妻,父与子,君与臣……只有自己~从一开始就脱离了应遵循的轨道,而且……执迷不悟地越走越偏,越走越万劫不复……

他与他的爱情,现在看来~不但是不容于世,甚至~还是个天大的笑话!他真是蒙了才会以为自己跟高高在上的天子之间,也会有独一无二,至死方休的爱情存在!

年轻时的华宇玨与风慕烜也许可以拥有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长大成人的镇国大将军与皇上之间,却不被允许,也不再可能~保有这样单纯无瑕的真爱……

他好累……真的累了……师父要他回靖月山去~可他已经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他断不了这些萦绕于心的杂念,也挡不了这些伺机而动的恶意,到头来~又只有他一个人偏安,其他人全都得不到该有的平静……真的好烦好烦……好累好累……

他缓缓阖上眼……方才他孤身一人所站的路口,四周浓雾渐渐散去,他这才恍然大悟—其实到头来,他所能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

他闭着眼,右手抚上左腕的蛇环—少了视觉的干扰,触觉变得更为敏锐。他很快地便依师父所言,找到了蛇身上四个极细小的孔洞……他轻轻地将四只手指覆于其上—

蛇环发出一声轻微的『喀啦』声响,而后,两条蛇的身躯缓缓地朝尾部的方向移动,连带地,原先交缠在一起的头部亦慢慢分开……看起来就好像两条蛇正慢慢爬离对方那般……原本密密圈缚住蜜色手腕的手环越分越开、越分越开……然后~松开到了某个程度,便瞬间顺着重力坠落。

早在红发男子抚上那蛇环时,韩墨雅便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现下看到那象征未来皇后的蛇环即将坠地,她想也不想,扑身向前便想要止住它的坠势。

所有的事情全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墨雅,小心!」身着侍卫服的高大男子见女子不顾自己有孕在身,奋不顾身地只为了抢救那手环,心急之下唤了对方的闺名,三步并做两步地想要接住那往前摔跌的女子。

华宇玨就在这一团混乱的时候,抓准了时机,挣脱封珩的搀扶,一个箭步上前,抽出了那高大侍卫腰间的配剑—

他在女子因惊恐而紧缩的瞳仁中缓缓举起了剑……

「住手!」那高大的侍卫以为他要对女子不利,厉声喝叱。在此同时—

『砰』的一声巨响,刑堂前方的暗门被人用力踹开,一大票装备精良,手执长矛的御林军一涌而入,簇拥着一名头戴五爪龙冠,身着黄金蟒袍,怒气冲冲,脸色铁青的俊美男子—当朝的天子。

他这几日皆忙着接应外邦使节,以及处理国境边界,进贡献纳的相关问题~就连方才,他也是在御书房中与使节们商谈之际,接获密报而匆匆赶来,一袭正式的朝服都尚未换下。

阴鸷的黑眸缓缓扫视过在场脸色各异的众人……那种缓慢的速度就好像要将每个人的脸孔都牢记在心版上,方便之后大开杀戒。那主审官畏畏缩缩地退啊退地退至墙角,似乎是想把自己缩成看不见的微尘那般—低着头搓着手,完全不敢与那双冰冷而狂怒的黑眸对上;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的青衣男子满脸血污,眸中却带着企盼地望着他,而~青衣男子身后不远处,长身而立的白衣男子则是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

黑眸转至风暴的中心,在那儿—

宫装女子一头编织精巧的长发全数披散了下来,她却像恍若未觉自身的狼狈,也像完全没察觉他的出现那般,自顾自地趴伏在地上,专注而狂热地抚摸着那紧紧被她攒在手中的蛇环;而那高大的侍卫则是在看到他的出现之后一脸惊恐,不断地拉扯着女子,想将她自地上拽起来,却是次次都徒劳无功~

至于……

黑眸望向那一身灰布衣裳,执着剑的红发男子—原本漠然的绝色脸孔迅速地起了变化……歉疚、担忧、惊讶……种种情绪一闪而过,万千言语一阵翻涌,最终仍是远远地相视无语。

华宇玨回视着对方,轻轻地微笑起来……笑得云破月开,风过无愁……就像他们最无忧的那段时光里,他总会挂在脸上的那种微笑……

最后能再见对方一面,也算是老天爷独厚自己了吧……金眸痴痴地锁着一如记忆中那样俊美剽悍的脸孔,贪婪地想要将之牢牢地塞进记忆的最深处~

啊……师父~果然玨儿还是……不后悔啊……就像当初的小尚书郎一样,玨儿也是……真真喜欢这个不能爱上的男人的……

如果情况允许~他很想好好地在这最后的最后向对方剖白自己的心意—印象中他似乎从未坦率地跟对方说过情啊爱呀这些虚无缥缈的字眼—现在想来,竟不免有些遗憾……

不过,如今再多说什么,也似乎无济于事了……师父,对不起……玨儿辜负了你的期望……再也没办法随侍在您身边了……

在黑发男子动了动唇,似乎想要出声下令之前,他再无迟疑地扬高手臂,举起了亮晃晃的长剑—

往自己的颈子抹去。

「不!」

「爷!」

「玨弟!」

『当—』

许多惊天动地的喊叫声在同一时间响起,亦掩盖了那微弱的金属相击声—三枚钢针以着破空之势飞出,击上华宇玨手上的长剑~长剑应声而断—

却是在划破他的颈动脉之后。

封珩不敢相信自己在离对方这样近的距离出手,竟还是晚了一步……涌出的鲜血像喷泉一般很快地飞溅上他的白色长袍,晕出点点红花—灰色的身影晃了晃,手中仅剩半截的长剑落地,伴随着他往后仰倒的身躯~

另一只白皙的大掌不知打哪伸来,比封珩更快上一步地接住了那软倒的身子—风慕烜苍白着脸,抖着手,动作俐落地封了对方身上数处止血的穴道,鲜红色的液体却还是像流不完一般,金色的蟒袍上很快地便出现一大片不祥的深色污渍。

他发狂般地摇着头,错乱地低喃着:「不……你不会这么对我的……玨~朕没准你死,你绝不准死!玨……玨……」

仿佛听见了他的叫唤,金眸缓缓地睁开,里头却是一片涣散……蜜色的大掌轻轻地搭上白皙的手掌,樱唇轻轻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风慕烜一把打横抱起他,旋过身便往那暗门疾冲,出口的语调却是压抑过后的轻柔和缓:「嘘……别说话……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太医!太医!快把太医给我朕找来!」最终的咆哮仍然泄漏了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心境。

训练有素的御林军立刻衔命而去,封珩望着那发了狂的男子在暗门前打住脚步,回过身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女子及侍卫,嗓音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憎恶:「若他有任何不测……朕定叫你们给他陪葬!」

语毕,他脚跟一旋,半刻也不愿耽搁地匆匆离去。

闻言,那高大的侍卫整个瘫软在地上不住瑟瑟发抖,韩墨雅却是缓缓地戴上那于她而言过大的蛇环,抚着肚子,露出一个有恃无恐的冷笑……

封珩垂下眼,望着自己衣裳上大片大片的红色,以及那伸出的,只抓着空气的手掌……心里有一个角落,已经随着红发男子自残的举动,彻底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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