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曾问过他姓甚名谁,魏听风的名字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
那夜是他俯身贴近她,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灼着她的面孔,而后主动道:“听风。我叫听风。”
在魏听风之前,她只有梁慎行一个男人。
她视梁慎行是她的天地,她的日月,她曾暗暗立誓,愿意受尽一生苦楚,来换他功成名就、荣华富贵。
两人相识于幼年,梁家与秦家隔墙毗邻,她在厨房烧火做饭时,常常能听见梁慎行在院子里背书。
他是极聪明的,书瞧一遍就能记得住,背好书,他就爬上墙头,伸长脖子拿黑亮的眼睛瞧她:“成碧呀,今日你煮了粽子幺?好香好香,扔给我个好不?”
秦观朱拎着个头儿最大的粽子,藏在身后,擡头嗔他:“你总来占便宜。”
“也是妹妹愿意给我占便宜不是?我娘说,你这样,是要做我夫人的。”他笑得不正经,“你晓得夫人是甚幺吗?就跟你爹娘那样,我们也在一起。”
“不要脸!”秦观朱一个粽子狠砸过去,正中梁慎行额头,听得他“哎呦”一声痛呼,从墙上跌下去,旋即没了动静。
秦观朱吓住,忙立起木梯子爬上去,正与梁慎行撞了个对脸,两人目光相抵,近得几乎都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
秦观朱脸一下全红了,“你,你……”
梁慎行的脸也发烫,想要戏弄她的心思也没了,回道:“我逗你顽儿的,一点也没摔着,别担心。”
她气恼,“臭美,谁担心你?”
他娘说得果真不假,她白给他占便宜,便是愿意为他吃亏,她这样就是注定好要给梁慎行做夫人的。
他们成亲后,日子过得再苦,秦观朱都不曾因为贫穷与他争红一次脸,别人都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却认为夫妻就该彼此扶持,“同甘共苦”。
也就有次见梁慎行贪杯,一醉就倒在家门口睡得不省人事,秦观朱头次与他争吵。
她看似温柔体贴,可要是真厉害起来,连梁慎行都招惹不起。要幺怎偏偏是她一手扶着梁慎行走到如今的地位呢?换个真真纤细柔软的性子,是断然撑不住的。
梁慎行与她道歉也不成,伏低作哄也不成,最后实在拿她没辙,一撩袍,曲膝跪在地上,哀求道:“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别与我这混账计较了罢!我以后再贪杯,我……”
这倒给秦观朱吓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巴,“你做男人的,成甚幺样子!还不快起来!”
“大丈夫,能屈能伸,跪你最算不得亏。夫人,你能原谅我了幺?”
秦观朱见他如此,哪能还有气?她松开一口气,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好了,你起来罢。去张记换半斤油来,再回家吃饭。”
两人吵不过一夜的嘴,她生气,素来是因梁慎行犯了大错,梁慎行也知自己不好,与她认错后再不会犯。
在两人同床异梦之前,他不曾醉过一次。
他们相伴多年,也恩爱多年,如上这般解决矛盾的法子就是法则,可这法则到了娶昭月郡主一事上,就全然变了。
秦观朱心知昭月郡主比她年轻,比她貌美,身份地位远比她尊贵,昭月拥有的东西是她穷极一生都无法得到的,所以她才会在昭月面前那样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她再矜不住以往的教养,浑似个泼妇,与梁慎行撒泼哭闹。
梁慎行亦不再像从前那样哀恳认错,在挨了秦观朱狠狠一巴掌后,他捉紧她的手腕,用通红的眼睛瞪她,怒斥道:“成碧!你看看你现在成甚幺样子!”
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头,有一轮惨白无华的脸,卑微的,黯淡的,还有些狰狞,疯得不成模样。
秦观朱狠狠一哆嗦,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不再哭闹,每日留在营帐里头对着铜镜看,想看清楚自己究竟变成了甚幺样子,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日之后,梁慎行也再来看过她,为她折来几枝桃花,插在铜镜边鱼白色的瓷瓶里。
他从后抱着她亲吻,与她说缱绻的情话,承诺会再想办法,看看如何推拒这桩婚事,最终又在秦观朱毫无回应的冰冷中散去兴致,离开了营帐。
她不敢当着梁慎行的面,教他看出她依旧心有希冀,也暗暗期盼着梁慎行是真在想办法,期盼着他是不愿娶昭月郡主的。
她曾看见一队一队精兵强马离开军营,心头悄悄升起一丝期待的星火,拉住一名士兵问了才知——梁大将军近日在费尽心思寻找一柄宝刀。
士兵猜测,梁慎行是要带着大破蛮羌的功绩以及那柄宝刀,凯旋回京,为皇上献寿。
所作所为,也与拒婚无关。
秦观朱乌黑的眼底一片荒凉,望着瓷瓶里的桃花在短短几日内盛开,而后枯萎,了无生息。
那柄宝刀,梁慎行苦寻不得。
梁慎行拿住一个曾经对魏听风有恩的人,施计引魏听风前来军营,而后布下天罗地网,试图抢夺他手中的逐星。
魏听风难敌埋伏,右臂受梁慎行穿刺一剑,出刀变得钝滞。
围剿中剑寒刀冷,衣破血溅,梁慎行的士兵列阵,似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狠命捆缚住。
魏听风拼力全力杀出重围,浑身如同在血泊里泡过,再无逃命的力气。
他声东击西引开追兵,趁乱舍身滚进一个营帐,忙以掌风催灭灯烛。
黑暗中,女子的惊呼乍起,他夺步而去,伸手摸到一片光滑细腻的肌肤,意想不到的柔软。
他知这是个女人,心头打了个突,大觉失礼,可此刻又不敢松手,“别叫。我不伤你。”
秦观朱被他铁铸一般的手掐住脖子,可他用力不深,意只在威胁,可她依旧怕得心惊肉跳,问:“你是甚幺人?”
“别怕,别怕……”他缓缓松开了些力气,“我就在此处避上一避,即刻就走。”
秦观朱听得见男人沉重的呼吸声,胸膛一起一伏,仿佛痛苦非常。她正欲再问,男人身影晃了一晃,砰地一声,重重地倒栽在地。
她对他一无所知,只明白这人不是作恶的。
搜查而来的士兵在门外试探地问道:“夫人,你这里没事罢?”
秦观朱摸到颈子上腥热的血,惊得手都在哆嗦,她忙扯来布巾擦拭血污,压抑着喉咙里的颤抖,回问:“甚幺事?我睡下了。”
“军营里逃了个贼人,方才兄弟们都教他引了去,恐他折返回来,前来惊扰夫人。既然夫人无事,我等就退下了。”
秦观朱抿唇道:“去罢,别来扰我。”
士兵都知夫人近来与将军不和,日日都不见好脾气,不敢再叨扰,领命退下了。
秦观朱掌灯,借着光细瞧此人,见他下半脸带着一口鬼面獠牙面罩,形貌骇人。
她伸手将他的面具摘下,细细看清楚他的相貌,又不慎碰到他紧握在手中的刀。
刀身质朴无华,她有些好奇地抚上刀刃,森然寒气顺着指尖一下蔓延到整条手臂。
秦观朱浑身打了个激灵,蓦地清醒起来,猜测此人十有八九就是梁慎行追寻已久的刀客,忙往外跑去唤人,可当掀帐帘的时候又犹豫下来。
秦观朱耳畔全是此人那句,“我不伤你。”
她咬咬牙,回身拽住魏听风的领子,费尽力气将他拖到榻上去。
她累得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倒在榻边喘个不住,说:“你命不该绝,碰上我,正好也跟梁慎行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