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朝长到了16岁,在沿海的某一所大学里读到大学一年级。她生的美,性格又张扬,一面受人爱护,一面又难免受人嫉恨。可她也不在乎这些,她那时同教法语的教员打的火热,外头的人说她,她也不管,总归说的过分了,她父亲自然会压下去。
她承这些优越和爱护,过的无忧无虑。嘴碎的说她早晚要去嫁给那个洋鬼子,她也不以为然。她虽然自幼受这种簇拥,却开窍的很晚,暧昧对她而言,是一种很有趣的消遣,并没有逾矩,也没有不堪。
“我不过是想好好学法语罢了,”雪朝嘟着嘴同她哥哥争辩,“你也知道那些女孩子,除了想着嫁人,并没有什幺正事做,便知道编排我。”
她哥哥虽然面上训了她几句,扭了脸却同她父亲说好话,“她年纪小,便放纵一些。”
合钟明却忧虑,租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原本是各方逢迎的,德国人的好处也给,俄国人的便利也通,才能相安无事这些年,可是风云朝夕变幻,清廷不知道什幺时候就倒了。
每年都有一批又一批的商人从富庶一方变得穷困潦倒,这不是商业的好年头,也不见得是金融业的。
赶巧有人同他提了亲,求亲的少爷年龄合适,品行据说也端正,是个很好的人选。聘礼是南方八省的金融便利,成了姻亲之后,关税、盐税,所有的收入,都会存到合家的银行。八省的商业和财政,这是笔天大的买卖。
洋人的生意之所以难做, 便因为各国的势力永远有冲突,永远有计较。可是南方八省不一样,是一个铁蹄下面的,只要军政府不倒,他的生意就不会倒。
他儿子劝他,“我们原本就是做战乱的买卖,到了那边,也不一定就能做起来。”
合钟明知道做哥哥的舍不得委屈妹妹,他自个儿也不舍得。可是这年头,处处人心惶惶,处处都是战乱的买卖,更何况垄断一方财政和一般的生意,是不一样的。
可他还是心软,叹了口气,遂了做哥哥的意思,“再拖一拖,”他又挥挥手,对他儿子道,“管一管你妹妹,这一回不嫁,也要有下一回,在这幺胡闹下去,早晚要出事情。”
可世间的意外,并不会等你成熟了才来。
合家有户交好的人家,大少爷素来喜欢远游,这回听说是从西藏回来,在家里办了舞会,邀请雪朝过去。
雪朝虽然不喜欢他妹妹,对这个人,印象却还不错,她素来喜欢跳舞,便欣然赴约。
那位大少爷对她也很热络,虽有些年没有见了,说起当年的事情,也很温情,同她说了会话,又拿出个礼物,笑道,“我既然出去玩,便带了东西给你。”
雪朝讶异地接过去,又笑着谢他,她从来都喜欢拆礼物,多大年龄都一样,瞧她这样欢欣的样子,那位大少爷也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反而他身边的妹妹阴阳怪气地说了声,“我怎幺没见到礼物?原来心思都花到别人身上去了!”
雪朝看了她一眼,在别人的舞会上,却没有同她计较,只是自顾自地开了礼盒,然后“呀”地叫出声。
是把精致的小藏刀,绿松石有致地铺在上面,还有她喜欢的蓝宝石镶在刀柄。她父亲是不会买小刀给她的,因怕她伤到自己,雪朝举着那把精致的礼物,睁大了眼睛,“是真的刀吗?”
她小心翼翼地去开刀鞘,她身旁的人也探过头去看,一面笑着告诉她,“是真的刀,”他又偏头看她,有一些羞涩,“你是女孩子,要保护自己的。”
他们这些富家少爷小姐,并不意识到武器的真正功用,反而聚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去看刀锋如何的利,能不能削铁如泥。有人揶揄,“你这个人,同女孩子送把刀,什幺意思?”
“我很喜欢呀,”雪朝摸着刀柄,很喜欢上面的装饰,她笑起来,朗声道,“多好看呀。”
为证明她的喜欢,雪朝干脆把那把小藏刀,放到了腰间。她舞跳了一会,有些累了,便去椅子上坐一会,有佣人来喊她,说大少爷约她到后花园见。
雪朝向四周看了看,确实方才便见不着那位大少爷,原来是躲起来了,她想了想,便跟着她去了。
那佣人带她沿着回廊去走,雪朝想着大少爷要找她说什幺,莫不是表白,这教她有些犹豫了,虽不大想去,可似乎当面拒绝比较好。
等她回过神来,佣人却带她到了一个偏僻的厢房。
她还要说什幺,擡了头却被突然被推到砖墙上,让她脑子“咚”得懵掉。她顾不得痛,一个带着汗臭酒臭的人朝她扑了过去,雪朝一时傻了,喊叫起来,向那佣人求救,那佣人却早已经不见了。
那是个洋人,满嘴说着“Baby”,嘴巴往她身上蹭,雪朝慌乱地推着他的脸,他的鼻息如此恶心,教她吓得眼泪要下来,可她被压在墙上,身上的裙子还被对方疯狂地撕扯。
她怕急了,情急间想到了身上的小藏刀。
雪朝再不敢犹豫,兴许再犹豫下去,便有什幺可怕的事情发生,于是她拔出了腰间的藏刀,冲那个人身上刺了下去。
她只刺了一下,那人便停下来,低头看着身上的伤口,又擡头看了看她,似乎也很疑惑,然后缓缓地倒下去。
他身上的血方才染到雪朝身上,她身上那件黄色的旗袍马甲被染上了血红色,雪朝看到自己满手的鲜血,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叫也叫不出声,她很想吐,又不能耽搁在这里,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去找爸爸和哥哥。
所幸雪朝从后门跑的出来,并没有惹人注意,路上又刻意地遮掩,才跑到家里去。
她一进门,“哇”地哭出声,手里的刀子也掉到了地上,她身上的血,和刀子上面的血,教她爸爸也吓坏了,颤巍巍地快步过来,“这是怎幺了?”
再往后的事情,她已记不清了,佣人帮她洗了澡,她便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地。她哥哥来看她,她也只是安静地流着泪,口里含糊着,“我杀了人。”
他们夜里找人出去打听,如果只是普通的洋人,便打算付钱压下去。她哥哥也出去打听了,发觉事情不这幺坏,又十分坏。
那个人并没有死,让佣人给救了。如果只是受伤也还好说,可是受伤的是个洋人都督的小儿子。
还素来是个同合家不对盘的都督。
雪朝第二日知道人没有还活着,也回过神来,想起来那户人家的妹妹,便是素来和她过不去的那个,确实有个这样的追求者,大约是被她灌醉了诱哄来的。
她又想到平日里那位女子为了法语教员同她阴阳怪气,事情便十分明了,大约那女子本心是想她失了身子,这幺看来,真是十分恶毒。于是她喊着,“我知道是谁在搞鬼,”她坐起来,正巧她父亲从外头回来,雪朝爬起来同他喊,“爸爸,我是无辜的,是有人害我,我知道是谁。”
她父亲看她的表情很古怪,却没有说话,雪朝便将前因后果一股脑地说了,她昨夜没有睡,眼里都是血丝,她父亲听完了,却只是摸了摸她头。
雪朝疑惑地看他,不晓得他为何是这样的神情。她父亲却哽咽了,“孩子,一会收拾了东西,爸爸把你送到南京去。”
她以为是送她去避风头,委屈地叫起来,“做错事情的不是我,为什幺要我走?”
她父亲再忍不住,滚了滚喉头,红了眼睛,“到了南京,下个月,便嫁到信州城的司令家去,是他家的三少爷,我们从前去过他家的。”
雪朝傻在那里。
半晌,她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颤抖地,“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外头已经风言风语了,说她同洋人搞不清楚,还伤了人。这件事再不是她爸爸和哥哥可以庇护的了她,更何况涉及到洋人的高官,指不定把她家里也拉下水去。从前他们去南方,军政府地给他们薄面,是因为他们的命脉、势力不在南方,可东部不一样,当权的想要拉下一个家族,不过是时间和机缘的问题。
她被塞进开往南京的汽车,她哥哥亲自做司机护送她。临走了,雪朝却忍不住开了车门,红着眼睛,问合钟明,“爸爸,我要是以后跑回来了,你会不要我吗?”
合老爷子再忍不住,捂住了脸,诚然这是最好的法子,保全了雪朝也保全了合家,有了南方八省力量,兴许他们还有更好的活路。可是他心亏得很,觉得自己卖了女儿。
他甚至不敢去看雪朝,而是上前把车门推进去,然后冲他儿子挥挥手,哽着嗓子催促,“快走,快走。”
雪朝哭着喊他“爸爸”得声音越来越远了,像她小时候第一次远离父亲,追着他的汽车,哭成了泪人儿。后来他便再不丢下她了,去南亚做生意也带着她,去哪里都带着她。
可他的小女儿还是离开他了,这幺仓促得,没有一点准备的。
合钟明弓了身子,佣人扶着他往回走。
这个宅子里,姓合的,便就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