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内人

他站在一幢……宫殿外头。至少他是这么觉得。

雪白色的大理石外墙上镶嵌了许多暖黄色的灯泡,欧式的建筑主体占地广阔,外围还附上一整片一望无际的人工草坪。此刻,在夜色中闪着昏黄光晕的别墅,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城堡。

而他,大概就像是不小心踏进皇家舞会的乡下土包子吧。他实事求是地想。

视线所及,男士皆身着一袭笔挺的三件式西装或燕尾服,女性则是穿着色彩缤纷,设计华丽的小礼服,行走踯蹰之间,衣裾翻飞,炫惑了观者的眼。人来人往的大厅却不闻一丝嘈杂声,人人或手执水晶酒杯,或端着精美的小碟子,或掩嘴而笑,或轻声低语,完全不见高声交谈者—以至于他并没有发现,当他出现时,那短短一瞬间笼罩全场的沉默。

剑眉几不可见地皱起。

话说那带眼镜的娃娃脸男子将他载到别墅门口之后,就自顾自地把车开走了。究竟那家伙要他来这里做什么,对方根本一个字也没提。触目所及满满的人潮让他无端地升起烦躁,再想到要从这些人当中找出要他来这儿的家伙他就更觉得反胃了。

正当他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掉头就走,把惹怒那家伙的后果置之度外时,他见着了他。

有些人就是有这种奇特的天赋—即使置身在拥挤的人群当中,本身还是像颗发亮的星体那般鹤立鸡群。哦~不过,这也许跟对方不容忽视的身高也是有很大的关系。

玦撇撇唇,宁愿把自己轻易地就在人群中发现对方的原因,直接归类给身高这种实际的参数。

男人一身纯黑色的三件式西装,搭配上铁灰色的领带,擦得晶亮的黑皮鞋,从头到脚都是冷色系的打扮。这样的颜色穿在撑不起的人身上,只会显得沈重与黯淡,直接让自身化为影子般的存在。可,这家伙就像是生来要穿黑色的那般,那件黑色西装只衬得对方更气度非凡,又有着难以言喻的霸气与存在感……啧~看了真碍眼!

他微微皱了皱眉,不了解为何明明跟这家伙这么久没见,一见到对方的第一个感受还是生气—果然他跟这家伙天生不对盘,不但对方的言行让他看不惯,连他把衣服穿得好看了些他也觉得气闷……或许,更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对方身边围绕的那群人……

一个中年男子,身边搭配着一名巧笑倩兮的年轻女子—这样的组合,约莫有四、五对,围绕在高大的黑发男子身边。中年男子们清一色地全带着讨好而恭敬的微笑,年轻女性们则或垂首聆听,或歪头微笑,共通点便是~她们时不时地,便会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望着眼前的黑发男子,次数频繁到连他一个站得这么远的旁观者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察觉。

那家伙……不可能没发现吧……除非是他瞎了,或者~其实他暗自享受这种倾慕的眼光……

后头的这个想法不知为何让他胸腹间一股酸气上涌,反胃感升起……他青白了脸,微微拉松了领带让自己喘气顺利些。

莫不是因为他到现在还没吃晚餐,胃酸逆流吧……可他之前也没这样的状况呀……他将目光调离那被众星拱着的月儿,脑子里却还存着那一眼的残像,让他手心冒汗,头昏眼花……他顾不得四周遮遮掩掩投射在他身上的奇特眼光,摀着眼,缓缓蹲下了身子,小口小口地喘气。

眼前一片黑暗让他莫名地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失序的心跳亦慢慢回稳当中。摀着眼的他,自然无从发现那老早就察觉他的黑发男子,一见他蹲下身,剑眉皱起,排开身边的众人大步地朝他走来。

直到一只大掌扣住了他的腕,轻柔却不失坚定地将他拉起—尚未恢复气力的双腿无法完全支撑他的体重,他一个踉跄,一头撞进一个厚实的胸膛里。

流川完全不需思考便探手环住对方的腰,任对方将泰半的体重几乎都压在他身上,也不管四周上百双眼睛或直接,或间接地盯着他们两人瞧。

掌下隐隐抖颤的身躯让他挑了挑眉,那头削短的乱翘红发亦让他的眸底闪过一丝异色。他不着痕迹地用手指顺过那柔软的发丝,享受着那溜过指尖的滑顺触感。

「怎么了?」他附在对方耳畔这么问,音量却足以让围绕着他的众人听个分明。其平板语调中掩也掩不住的担忧与温柔,几乎让众家闺女们瞪凸了杏眼,一口银牙都快咬碎,直想着这是打哪杀出来的程咬金。

整张脸都埋进对方怀里的玦自然不可能察觉到四周那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扎人视线,他只是无意识地揪紧了对方身上质料上等的西装外套,喃喃低语:「我不舒服……」

事实上,他到现在都还紧紧闭着眼,就怕一睁开,一个天旋地转,他会真的难看地呕出来。

此刻,他已经管不着这家伙跟他有多少新愁旧恨,他只知道:若没这人帮忙撑住他的体重,他是连站也站不起来的—由他发抖着的双膝便可一窥端倪。

他可以感觉到那只原本在他发间穿梭的大掌,缓缓复上了他的后脑勺,将他更往面前的胸膛压……呼息之间尽是男人身上西装布料的薰香气息,还有专属于男人的冷冽香气……他深深吐纳了几口,突觉胸腹间的翻腾减轻不少。

漠然的平板嗓音在他头顶响起,少了一丝在他耳畔低语时的暖意—是针对着眼前的观众而发:「不好意思,内人身体不舒服,我先带他去休息。」

『内人』?谁是这家伙的内……玦只分出了一半心神思索这件事,突然就觉得腰间一紧,被男人搀扶着走了两步—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就是那个『内人』?!!

@#$%&*……他在心中暗干到没力,只怨自己此刻没那个气力能够为自己的『清白』作辩护。

「流川世侄,他是……?」苍老且带着威仪的嗓音响起,语气中的不悦并不打算掩饰。看来说话的人是有些份量,至少男人的脚步有须臾的停顿。

黑玉般的眼落在怀中人儿的头顶心,脸上迅速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最终,流川只是淡淡地说:「他是……我们流川家唯一承认的媳妇。」

才怪!玦在心里厉声否认,但他似也察觉周遭那陡然高升的敌意,只静静地埋在男人胸前,没做什么特殊反应。

方才发言的中年男子听闻流川的回答,与在场的其他人俱是一愣,十来双眼睛齐齐落在那头显眼的红色短发,以及黑发男子占有欲十足的搂抱及宣言,众人皆心想:真是奇哉怪哉……传言『樱』早在两年前的一场大火中失踪了,且这两年来,也的确未在任何时尚及社交场合见到他的身影。就在企业界的众家千金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抢夺流川集团总裁夫人这位子的此刻,没想到他竟又会突如其来地出现……这人……真是失踪了两年的『樱』吗?

中年男子越想越觉得狐疑,自家的闺女与总裁夫人的宝座失之交臂也让他觉得不甘心—他跨前一步,伸长手臂,目标是那微微抖颤的宽肩。

「没事吧?樱世侄?怎么抖成这样呢~」

探出的大掌眼看着即将搭上对方的肩—流川瞇起眼,眸底掠过一丝不容错认的怒意,正欲动作的手臂却因腰间被人拧了一把而顿住。

红发男子顺着中年男子的施力半转过身,金眸不闪也不躲地迎上对方犀利的注视。樱唇微勾,他朝对方露出一个虚弱(僵硬?)的微笑。

「真不好意思,池田世伯~」他的日语带着一点生硬,但带着气虚与模糊的声调,巧妙地遮掩了过去。「我……大概是吃坏了肚子,有点……」

语毕,他脸一白,摀着嘴貌似又要干呕了起来,池田荣一被对方大幅度的动作给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担心对方真的会吐在自己身上。就这么短短一瞬间,黑发男子已经再度勾上红发男子的腰,迈开大步。

「失陪了。」冷冷落下的社交辞令空有表面的礼节,转眼间,两人的身影已隐没在交错的人群中。徒留下面面相觑,垂头丧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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