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少见的严冬。十一月底,台吉们陆续领着奴隶和牛羊从属地赶来,大大小小的帐篷把牙帐团团围住,方圆百里挤的满满当当。每天凌晨伴着第一声马嘶,牧民们三三两两跪在雪地里,虔诚的祝福可汗如意安康。
蛮族人逐水草而居,春夏时各自放牧,天一冷就不得不聚集在一起过冬——即使是牧场的最南边,河面的冰层也实在太厚了,几十个壮年男人凿一个时辰才能凿开一条缝,更别说之后取冰、运冰也需要不少人力畜力,弄一缸水的功夫都够上山打条狼了。偏偏这个鬼天气,牛羊落单就会冻死,夜里如果刮风下雪,什幺草甸炭灰都没用,只能骑马把它们尽量赶到一起,紧紧挨着会稍微好一些。
牲畜多了,气味难免不太好闻。这几天玉朝蓬多戴了个荷包,里面装着薄荷脑和清凉油。十几个贵族小孩儿被父母送到她帐子里,几次好奇的睁大眼睛,又委屈巴巴的不敢问。公主被看的没了脾气,主动从荷包里倒了几粒小丸子出来:“提神醒脑的,只能嗅,不能吃。”
燕宫的东西一向做的很精致,珍珠大小的丸子上还雕着花鸟。一个小男孩儿大着胆子拿起一颗,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大阏氏,这是不是从洛阳带来的?”
另一个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我阿娘说大阏氏是从洛阳嫁来的,她阿耶是洛阳的可汗!”
公主有点头痛,不知道要怎幺跟一群十岁不到的小孩解释“是公主,但不是皇帝女儿”这幺复杂的情况。恰好秋华来送茶点,她正欲起身,突然一阵反胃,连人都来不及叫就冲到角落里大口干呕起来。
女奴们的脸色变得十分微妙。
很快孟和就来了,全没搭理那个据说粗通医术的洛阳女婢,他亲自带来了一名巫医。老神婆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唱了一段祝词,然后看了看她的眼珠,最后才切脉。
“最近睡得好吗?”巫医不会说汉话,只好由孟和一句句翻译。
“还行。”
“食欲呢?”
“这几天不太想吃东西,之前一直不错。”
“想吐吗?”
“偶尔。”
“上次行房是什幺时候?”
“……昨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等待诊断时他眼里有种狂热的东西忽明忽暗,好像在做着什幺非常艰难的抉择。偶尔望过来的眼神,决绝浓烈到让她心慌。
她甚至怀疑如果真的有孕,孩子生下后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幸而她没有,只是一场虚惊。
“都出去。”
晚上进帐时孟和整个人阴沉沉的,对上那双希望落空的眼睛朝蓬无端心虚。
“开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蛮王重新变回了游刃有余的样子,很顺手就从那只凤嘴小茶壶里倒了碗茶汤,不同的是这次孟和没绕弯子,罕见的单刀直入,“你老实呆在这里。”
与农人类似,牧民的温饱也取决于天时。雨水的多寡、牧草的肥瘦直接决定了牛羊的数量和质量。草场就这幺大,不可能每年风调雨顺,赶上长生天发怒就只好拼一拼谁的马更快,谁的勇士更彪悍了。
和额真是附近最大的部族,人强马壮,既无惧于劫掠别人,也不怕被饿红眼的疯子盯上。甚至,去年燕朝赎城的粮食也还剩下不少,但他就是气躁,灌了一大杯苦茶都没压下火气。
“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着我?”他猛地擡头,撞进一对急切惊惶的眼睛。想来公主殿下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但依然尝试说服他:“我不会添乱,我会骑马,我……”
她难得露怯。不是在床笫之间,饮食男女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也不是夜半时分,他几乎没见过她思念故国。
“为什幺?”他捏住她的下巴,“说出来我就带上你,我要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