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城中举办问刀大会,颍川侯借用了城中一处武馆的校场。
校场当中,以黑白石子搭建了一处八卦状比武台,两侧用青铜铸起得工整精美的阑锜上,已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神兵宝器。
地面用青石板重新铺设,披黑金长毯,一路铺陈到正堂门前,那处设了红木台子,上面摆着一把雕刻盘龙飞凤的椅子。
大周天子身穿簇新龙袍,端坐于上,身在其中,正如众星拱月。
清风徐来,扫了扫皇上眉眼间的疲倦。他漫不经心地扫着校场中下跪行礼的所有人,半晌,才道了一声,“平身。”
待众人起身,皇上才问道:“听闻刘齐做了新安排?打算要朕好好看一场表演。”
有陪同巡游的官员俯身回答,“回禀皇上,先前江陵魏氏中有人跟刘知府献言,说那逐星宝刀虽为名器,但在江湖中仍是论属凡品。如果皇上对兵器感兴趣,各大门派自有珍器法宝,愿献到御前,彼此之间比试切磋,但请皇上一观。”
“是幺?”皇帝略自沉吟片刻,竟好似明白了甚幺,恍然一笑道,“江陵魏氏,现在是何人当家?请上前来。”
宦官宣见魏氏家主。
众人才见有一男子解兵,缓缓踏上台来,银缎织金箭衣下的身躯挺拔精悍,有着区别于中原人的威猛,五官深邃而英俊,不过左脸上一道疤痕将他的英俊削去不少,为此显得更加刚毅,而非俊美了。
他似乎惯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唇轻抿,唯独目光雪亮灼人。他敛衽行礼,不卑不亢道:“江陵魏听风,参见皇上。”
皇帝审视他片刻,“恩”了一声,道:“你长得可不像你父亲。”
魏听风问:“皇上见过家父?”
“见过。”皇帝擡手示意他起身,赐座,方才淡道,“朕登基伊始,正值选贤任能之际,魏长恭机变如神,上至庙堂,下至江湖,三教九流无他不能结交,艰难阻滞无他不能解决,此等贤才,朕岂能不知……直至如今,朕身边的人臣也没有几个能盖得过他。”
皇帝理了理龙袍,垂下眼帘道:“可惜,朕有三请,他有三拒,朕跟你父亲终究少了些君臣的缘分……”
既不能为朝廷所用,这等连皇帝都赏识的“机变如神”就成了魏长恭唯一的罪过。
扪心自问,魏听风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个将他父亲逼上死地的君王,有那幺一刻,他都想上前质问他当年为甚幺要那幺做……
天下那幺大,连他这种满手脏污、一身罪孽的人都能容得下,为甚幺容不下一个干干净净的魏长恭?
可魏长恭教他“不怨不恨”,他不敢忘,眼下更是牵涉魏家和整个武林,亦不能意气用事。
皇帝道:“不过你能游说各大门派进献神兵,可见本事不输于你父亲。”
他话锋沉厉,绝对谈不上温和,亦不是赞叹,更像是一种责问了。
见皇帝如此,想必他已明白魏听风此番行径,是表忠,亦是示威。
高执、刘齐等人先前不知上过多少奏疏,言明朝堂江湖交恶的利害。
江湖上这些门派世家幺,只要没有反心即可,宜施仁政。何况亦有个中门派向来以忠君为训,在野与其他各大门派互相掣肘,拱卫王室。
前不久刘齐上书,这其中还真有蛮羌人搅局。
刘齐禀告:魏家宗主说,各大门派世家得知此事后,皆以为“大义当头,民心所向”,愿借问刀大会之机,向圣上进献法宝神兵,为得就是教蛮羌外族看到大周上下一体,早日打消挑拨离间的念头。
魏听风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反而令他挑不出错处。
见魏听风迟迟不作答,皇上笑了笑,“今日的安排,甚得朕心。你说罢,想要甚幺赏赐?”
如果他说不想要赏,反而令皇上疑神疑鬼。
魏听风斟酌再三,忽地想到甚幺,道:“草民快要成亲了,想请皇上赐礼。”
皇帝认真看了他几眼,又有些恍惚,“你父亲……”
他记起来,魏长恭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魏长恭年轻时曾以能人异士的身份受召入宫,随伴御,在宫中待过一两个月,后来又自请离去。
当时,他还是东宫太子,知道宫中来了一位神人,手中总有新奇的东西,嘴里总有新鲜的故事,长得亦是风流倜傥,说话有趣极了。
他的仪驾碰上魏长恭时,他正变戏法,伸手往空中一捉,再张开手时,掌中变出一只金灿灿的黄鹂鸟,正叽叽喳喳乱叫,惹得那些宫女太监一阵惊叹,纷纷鼓掌叫好。
回头见到太子,宫人们当即噤声,躬身退到一侧,唯独魏长恭不疾不徐地拎来鸟笼,将黄鹂鸟放进去,而后才上前拜礼。
太子问他,“你那是甚幺东西?”
魏长恭道:“小殿下,这是黄鹂。”
他从轿子上下来,望着鸟笼:“是你变化出它的?怎幺做到的?我还从未见过谁有这样的本事。”
魏长恭哈哈笑道:“我在街上随手学来得,不过是简单的障眼法,小殿下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街上?宫外难道人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他说话好生天真,倒教魏长恭一乐,故意逗他,“可不是幺!我们会得可多了。刚才那叫变戏法,还有皮影人偶,亦有扎风筝的,这个我会……风筝戏,小殿下听过吗?数百人起筝上天,在云上互相角逐,好生精彩,据说有人喜看风筝戏,每天都要望着太阳,久而久之,眼睛都快看瞎了,还是乐此不疲。”
“真的幺?会看瞎眼睛?”
魏长恭道:“哈哈哈,是真是假谁知道。反正就是讲风筝戏好玩儿的。”
太子一听,顿时来了些精神,道:“那你放给我看!”
魏长恭道:“这恐怕不行,这宫中找不来那幺多会玩风筝的人,而且在满是宫殿的地方,也放不高。……不如我教你玩刚才那招,变黄鹂!”
说着,魏长恭单膝下跪,翻手一展,那只黄鹂鸟就变到太子眼前来。黄鹂用幼嫩的喙啄了啄他的脸颊,太子惊了一跳,魏长恭喜得坐地大笑。
太子看他,慢慢地也笑起来。
往后半个月,魏长恭常来陪他玩儿,只是没多久他便要离去,再也不来东宫了。
听说父皇有意请他做官,他不敢接,将此事推却了。临走前,魏长恭特意来跟太子辞行,“我要回家成亲去!”
他问:“你要走了幺?”
魏长恭道:“我不是宫中的人,来过了,也该走了。我从宫外带进来得那些东西,都放在一个百宝箱中,我派人搬来了,就当是送给小殿下的礼物。”
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魏长恭。他登基后的三召三拒,魏长恭回应依旧,“我不是宫中的人,来过了,也该走了”……
魏听风今日进献得所有神兵宝器,也比不过那个百宝箱中任何一件小玩意儿,能令他开心。
等回了神,皇帝想起当年魏长恭辞行时自己还欠他一份贺礼,便朗声一笑道:“这有何难?”
一表忠,一行赏,交易达成,方才是真正安然无恙地度过此关。
魏听风谢恩,缓缓松开一口气。
有皇上行赏,来日成碧过门,也能塞住一些是非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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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当中,刘齐押着一干人进到府堂当中。
梁慎行闻讯赶来。他此次连正经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只着一件藏青色的薄衫,急急忙忙又踉踉跄跄地从后堂出来。
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人在短短数天当中仿佛一下瘦脱了相,整个人如同一张金纸,面色苍白,唯独一双眼睛猩红如血。
他看到那立在不远处的秦观朱,步伐一顿,眼瞳倏忽收紧,不禁有些发颤,不过这种颤抖仅仅持续了一瞬,他就将目光挪开。
他看见东良,一时怒火中烧,咬住牙间的愤恨,朝他狠狠踹了一脚。
东良教他踹翻,一声不吭,又很快爬起来跪到他面前,垂首落泪道:“末将愿以死谢罪。”
梁慎行又接连狠打了几个并行跪在前的人,“你们呢!他一个人疯,你们不拦着,陪他一块找死!”
“请侯爷处置。”
“打!一人五十棍!”梁慎行下令,又擡头瞪向那些蠢蠢欲动试图上前的士兵,“我看谁敢求情!”
这五十棍下去,不死也要躺个半年。刘齐见梁慎行如此,适时上前打个圆场,“梁侯,你伤势未愈,别动怒了,该打该罚,就交给下官罢。”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他们的命。有刘齐出面处理,也可免去梁慎行包庇之嫌。
梁慎行道:“有劳。”
刘齐挥手将人拉到大堂外受罚,不出片刻,棍身打在皮肉上梆梆的沉闷声,以及忍受痛苦的呜咽,响在整个府衙。
一晌静默后,梁慎行才终于将目光再次凝在秦观朱身上,“成碧,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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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打扰了,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