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衫我亦何为者

终究是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前田藤四郎不好再劝,寄希望于山姥切国广,可被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的付丧神看起来也没有动的意思。

粟田口的幼弟如果指望审神者的初锻刀开口,恐怕是要失望了。

先不说山姥切国广从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是审神者亲手锻铸的刀剑。在时之政府等到生锈才等来久候数寄的打刀,生活常识其实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他除了本能,便只剩下了服从。而审神者的意愿,高于一切“他以为”。

小狐丸将两人的单方面互动收入眼底,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嘴角。

久候数寄无意关注身后的眉来眼去,紧绷着神经缩小今剑所在地的范围。感官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是真的分不出一丝一毫去感受胃的抗议。

桓武天皇于794年迁都平安京,自此拉开了平安时代的序幕,由此可以想见此时的京都是如何盛极一时。方才于城外矮丘上眺望,久候数寄只是隐隐觉着眼熟,随着人流涌入都城里,她才惊觉古时的京都竟是世上另一方长安。

绣毂金鞍无限,游人处处归迟。

银轮高悬,华灯初上。一眼望不见头的长街被烛火暖黄模糊成画,穿梭如织的行人神情不一,各见温柔。或有人催车打马而过,不由敛声慢步,惧惊良辰。

付丧神出阵都是重任在身,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不禁神游其中,险些忘了正事。

只久候数寄愕然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倒不是不解风雅,她离今剑越近,越是疑虑陡生。

她不认为自己会找错人,可此刻近在咫尺,她无法再骗自己是感应出了偏差。

今剑身上的气息,已经不能全然归为付丧神。久候数寄按耐住轻微的厌恶,逐一将今剑身周的杂驳“灵力”与记忆中的比对,竟然并不陌生。

原来如此。

她以为自己下意识远离出阵归来的付丧神,只不过是反感兵刃归鞘时来不及消散的煞气,便从未深究。可也许是今剑身侧的异样气息过于浓厚,她终于反应过来一切都是与自己相斥的“灵力”在作怪。

到底是什幺让她本能地反感?她想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京都效仿长安而起,坊市界限自然严明,久候数寄一行穿行左京时,前后已然没了人影。虽然在场付丧神熟知的京都应是被划为上下二京,但不妨碍他们判断出所行的方向渐趋内里。

内里,即皇居。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便与朱雀门遥遥对望。

除了来回巡视的兵卫,夜里的皇居被拱卫于王公贵族的宅邸之间,看不出多大差别。对于付丧神来说,避开耳目潜入其中自是不在话下,哪怕添了一个弱质女流。

久候数寄心不甘情不愿地趴在小狐丸的背上,为了不被发现,她最好尽可能地贴着并不熟悉的付丧神。

倒不是其他人不想搭把手,实在是囿于身形,帮不上忙。

小狐丸太刀的身量不利于隐蔽,带个人却绰绰有余。何况久候数寄轻的过分,他掂了掂,几乎要以为自己背的是个纸人。

但是该有的地方分量一点都不少。紧贴的两人间仅隔着夏天单薄的衣料,异性的曲线无所遁形,小狐丸耳根一热,庆幸夜色已浓,背后的人应该看不见。

进了皇居后依然是久候数寄带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小狐丸放她下来的动作像是迫不及待地扔了个烫手山芋。

说实话,在莫名其妙成了审神者之前也没什幺人敢过分亲近她,可被人这幺直观的嫌弃还是头一遭。

还挺新奇的。久候数寄很快便将之抛在脑后,贴着灯火照顾不到的墙根寻起了路。

付丧神之中尚有一入夜便睁眼瞎的,人类更是目力有限,他们都以为进展不会太顺利。谁知她步履不停,如入无人之境,不仅避开了所有的兵卫,连路都不肯走错一步。

绕过太政官,久候数寄顿了顿,反而退回了阴影里。

“到了。”她擡了擡下巴,示意。

与大内里其它建筑不同,不远处的殿宇以朱红为主色调,看起来更像是坐落于宫殿群中的神宫。这个时辰皇居内已不便留外臣,沿路走来的官府只留了零星几点光,唯独它仍灯火通明。

在静得发慌的夜里,总透着一丝诡异。

门匾上三个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阴阳寮。

久候数寄见付丧神皆是神色一凛,暗暗惊疑,心道接下来怕是不像之前那样简单。

她踟蹰片刻,下定决心:“跟我来。”

阴阳寮直至明治年间才被废止,早年间不乏能人异士,这点付丧神是知道的。

任职其中的更有名噪一时的土御门始祖,“天文道”与“阴阳道”登峰造极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若说今剑跟阴阳寮有什幺干系,一行付丧神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到流传江户的那句俗语。

不知源义经,但识晴明公。

而今剑一直自诩是义经公的爱刀。

前田藤四郎暗自祈祷,希望今剑藏身于阴阳寮中只是巧合。如果真的是安倍晴明有意为之,此事怕是不好善了。

毕竟那是时之政府三令五申避之不及的人,尽管他们忌惮的缘由连小乌丸都说不上来。

人寿不过百载,他再能耐,又能拿神明如何?

小狐丸则忧心更甚,他隐隐察觉到阴阳寮中有他不能反抗的存在。上一次他这般心生惧意,甚至早于他化形之时。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潜入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好些次巡逻的使部近在咫尺,都毫无警惕心似的匆匆路过,瞥一眼都吝啬。

只有山姥切国广注意到审神者抿起的唇角泛着白,可也只能攥紧了拳,不知如何是好。

今剑的方位已经了然于心,久候数寄却在路过另一间屋子时,顿住了脚步。

小狐丸的危机感猛然迸发,毛骨悚然。

背后一凉,竟是一瞬间被冷汗浸透。

前田藤四郎太矮,久候数寄和另外两个付丧神才能透过半掩的窗看见屋内。敞亮的厅堂里几人围桌而坐,俨然分属两个阵营。

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主座上的男人,芝兰玉树,仪表堂堂,着一袭水色狩衣。高冕下的长发白得扎眼,像是藏身雪中的狐狸,浑然不知自己比雪更夺目。清冽的双目看着有些冷,是眼尾一抹胭脂也化不开的寒冰,明晃晃地直指人心。

世人皆入他眼,可终不得其义。

小狐丸退了半步,却连挪开目光都不敢。

山姥切国广看的却不是身着狩衣那一方。

除了他和压切长谷部,本丸里的付丧神都太久未曾踏足时政了,认不出来也不奇怪。桌旁蓄着短发的人都身披斗篷,窄衣窄袖,从头到脚鲜明的白底绀金线,分明是时之政府最新的制服。

引起久候数寄注意的显然也是这点。

时政的人,为什幺在这?

相比之下,主座之人诡异的“灵力”也不是那幺重要了。

谁知偏偏是那被她略过的俊秀男子,不经意似的擡眸,定定地对上她的眼。

末了还勾了勾唇,温雅一笑。

久候数寄一怔,旋即转身背在窗后,一番心惊肉跳,却不知为何笃定那男子不会害她。

她垂眸思索,慢吞吞地领着付丧神转移。

果然,根本没有人追上来。

总有种被他故意放进来的错觉……久候数寄定下心来,又有些不快。

她不是没发现小狐丸的僵硬,但此处终究不可久留,不如先寻回今剑,再一一打算。

或许今日之后,本丸的秘密会化开冰山一角。她有预感。

越走越僻静,久候数寄很肯定周围已经没人了,干脆让付丧神放松下来。

山姥切国广当即舒了口气。

小狐丸思及一路走来的不对劲,不着痕迹地瞟了她一眼,也拍拍前田藤四郎的头,安慰他:“没事了。”

一直绷着神经,反而不利于行事。

他们最终停在一扇朱漆斑驳的门前。

门上的交错的锁链锈蚀太过,甚至看不清原本的颜色。门槛边缘悄悄爬上了青色的苔藓,脆弱的生命在门上蔓延出一副完整而拥挤的抽象画,竟像是从没有人打开过这扇门。

久候数寄皱了皱眉,扯着锁链的手没有发力,终于问出了盘桓心头已久的疑惑:

“今剑……真的是离家出走吗?”

前田藤四郎双瞳紧缩。

见他僵立不语,久候数寄也不逼问,指尖一扣,腕粗的锁链在她掌心化作齑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她推开门,腥气踩在尘埃里扑面而来。

空旷的房间,只有正中铺着幽蓝的法阵,诡秘的纹路层层叠叠,禁锢着盘坐其中的人……不,不是人。

幼童模样的付丧神在惊醒的囚笼中睁眼,于阵中蛰伏着的字符冲天而起,和着腐朽的空气炸开来,四散纷舞。

久候数寄在刀帐中见过的那双眼,此刻满目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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