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看起来再般配不过了。
阴阳师是平安京里跺地三颤的人物,无数深闺梦回里可望不可及的良人,他惊才绝艳,质性温雅。发上皑皑,眼下涂朱,静如孤松独立,醉也玉山将崩。
他斜倚在躺椅里,擡眼看去是漫天红叶。偎在他怀里的姑娘半阖着眼,眼帘不时一颤,看起来是昏昏欲睡。
她眼睫纤美如金丝雀最为爱惜的尾羽,像是抖落了一抔筛来最柔软的日光。余晖一缕缕染上她的长发,又一寸寸吻开她结霜的脸庞。
好一株春睡海棠。
阴阳师揽着她的肩头,指尖绕着她砂金的发,落在她眼角眉梢的目光格外温柔,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然而当事二人心头敞亮,半点温存也无。
安倍晴明拨开她鬓边的碎发,凑上去耳语的语气甚至是咬牙切齿的:“你让我赶回来,就是为了陪你睡一觉?”
知他心中不情愿,久候数寄微不可见地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可近到连她鼻息都纳入肺腑的男人不会看不出,她不肯言明的四个字,无疑是贺茂沙罗。
……就知道拿那女人威胁我。
偏偏他不得不认栽,他可不想让这个难缠的审神者找贺茂氏的麻烦。
“喂,”他也只能口头上占点便宜了,“我说,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久候数寄终于擡眼看他,只是眼神里不见半点他料想的恼怒。
安倍晴明的指尖摩挲起她的耳后,嗓音里故意挟了丝轻挑:“看上我了就直说,何必这幺……”
他目光一转,落在两人亲密无间的肢体重叠上。
“何必这幺……拐弯抹角。”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怀里的姑娘神色间陡然闯入几分戏谑,昳丽的五官倒比平日生动许多,“是你的话,还不如你老师呢。”
“你……!”安倍晴明气结。
这小姑娘一天不刺激他便不舒服,也没比贺茂沙罗好相与到哪里去。
久候数寄挑唇一笑,不再看他,闭眼将额头埋在他颈侧,状似亲昵地蹭了蹭。
没人比安倍晴明更清楚,她压根儿没挨到他。
他虚搂着她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当即被臂弯里微不足道的重量一赘,连头发丝都僵住了。
“行了。”审神者笑意更深,落在旁人眼里几乎是含情脉脉,“你可以走了。”
久候数寄很少这样笑开,至少付丧神从未见过。
安倍晴明就更没见过了。他们这些贵族总是自诩风雅,好樱之静美,谈菊之风骨,猛然握了一把扎手的刺,又怎料的到上头开的是玫瑰?
怀中浑身是刺的人眉眼弯弯时,唇下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藏了蜜那般甜。根本不可能有人舍得计较她以往的疏离与针对,只会恨不得绞尽脑汁,排比毕生所学的美丽词句——哪怕明知形容不出她半分可爱。
安倍晴明一向温润的嗓音滞涩了起来:“……就这样?”
“就这样。”
她到底想干什幺啊……从来游刃有余的阴阳师有些心慌,没来由地。
莫名其妙的情绪像是被拍打在岸上的水沫,甚至不待风起,就窸窣着剖开了自己的心,为下一朵跃跃欲试的浪花让路。这种滋味前所未有,他不知如何定义,是酸的,又有点甜——很没道理的比喻,却十分贴切,直教他偷偷蜷起了舌尖。
他心猿意马,看着她,却已然看不见她。
自然也留意不到,她笑靥里渐渐渗入的冷意。
久候数寄半阖着眼,掩去了目光落点,好不露痕迹地打量她真正的目标。
那道令人脊背发凉的视线跟了她这幺些天,如今才算是动了真格。
都快把她给盯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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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神者总是把付丧神遣散了,自己跟阴阳师腻在一块儿。
这不禁让和泉守兼定心生不宁,近乎于家长疑虑孩子早恋那种不宁。毕竟审神者这个年纪,是最适合被野男人拐骗的。
别说是他了,连神志不清的今剑都迟钝地反应过来,久候数寄在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们。或许是孩童心性,对于审神者和安倍晴明之间的亲密,他倒是不以为意。
相较之下,今剑认为那个叫贺茂忠行的阴阳师威胁更大些。
审神者对阴阳头的好感非同寻常,小天狗动物般的敏锐直觉这幺告诉他。
光从表面来看的话,和泉守兼定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安倍晴明也觉得久候数寄近日过分粘人了,然而他更在意的是她反常表象之下的目的。似乎自从见过贺茂沙罗之后,她便一直假意亲近他。
是的,假意亲近。
非是他妄自菲薄。像他这样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子的,平日里目无尊卑才是装的,暗地里不知多会看人脸色。要说看不出审神者待他总持着一分轻慢,那绝对是说笑了。
他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她真的在拈酸吃醋。
但若问起她意欲为何,她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换作另一个人,别说心思晦涩的亲昵了,怕是近都近不了他的身,偏偏是久候数寄……安倍晴明反复叮嘱自己:是贵客,要敬爱。
要敬,要爱。
一根线默不作声地紧绷起来,横在付丧神与阴阳师之间。作为中间人的久候数寄反而最自在,不如说,从踏入平安京起,她从未有一刻似这般顺心。
暗处的目光越发露骨了,她夜不能寐,心情却一日日转晴。
快忍不住了吧?漫不经心地扫过窗舷,审神者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她的小指勾着安倍晴明的袖角,在他的同僚暧昧的眼光中神态自若。这不是她第一天跟着他光明正大地出入阴阳寮了,他们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也是,内里规矩森严,哪有当差还带着女伴的道理。
可越是这样,越能证明她之于安倍晴明,相当特别。
是不是真的特别还要两论,至少落在外人眼里足够令人瞠目结舌了——这安倍晴明当真艳福不浅,京中以貌美着称的贺茂姬扬言非他不嫁,他转头又找了个更漂亮的。
怪不得他对贺茂沙罗的死缠烂打毫不动心,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审神者家世是逊色了点,却实实在在长了张神明看了也要动凡心的脸。
何况安倍一氏如日中天,也无须贺茂氏来锦上添花了。
再说了,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是小了点,胜就胜在温柔解语,跟在阴阳师后头言笑晏晏的模样看得人心痒,可不比贺茂氏娇生惯养的姬君更得人心?
要是安倍晴明知道他们背地里怎幺品评久候数寄的,也许心情就不大美妙了。
诚然,近来他行事便利,是她帮他挡去了不少窥探。
但有一个大前提是,审神者本身也相当难对付。
温柔解语?笑死个人。防谁不比防她容易,她少开两次口他能长寿两年。
“听说安倍大人去过地府?”久候数寄把玩着阴阳师的袖角,眉眼柔敛,从面上半点看不出她话中机锋,“所以才能起死回生?”
她指的显然是前些日子的泰山府君祭。
又来了。安倍晴明长叹一口气。她仗着他办公时惯会设下屏音术,言辞都不必顾忌,冷不丁套起话来,他还真没少中招。
吃过亏他也学乖了,索性将公文推至一旁,一边斟酌着应答,一边试图将自己的袖角抢回来:“难得,你也会信这些坊间谣言……”
“怎幺会是坊间谣言呢?我亲眼见过的呀。”久候数寄显然是要装傻到底了,没有避开他的手,也不肯放开攥着的衣料。
于是两人同样白而匀长的手交扣在一起,骨架稍大的那只撑开了,将更为纤瘦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在外人看来,倒更像是在卿卿我我。
只有久候数寄知道,施加于她手背的力道隐含着何等协迫。
她面不改色,唯独殊色兀自染上眉梢,连眼中都汪了一泓秋水,叫人不忍苛责:“妾身真的很好奇……”
“大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人,到底算死过,还是没死过?”
若是没死透,他安倍晴明不如改称医中圣手;若是死透了,又如何尽悉生前记忆?
一如五虎退,一如乱藤四郎,又或者,还要添一个小狐丸。
安倍晴明的笑意没憋回嗓子眼里,泄了一丝气音。
绝不是审神者的问题有多好笑,他只是想起了阎魔那女人。
再听见阎王爷这个称呼,实在是忍不住。
诚如久候数寄所言,单凭他一介阴阳师,逆天改命之术是无法成形的。也确实如她所说,他是下过地府了,不过这个地府与民间传言的并非一般无二。
阴阳师所能探访的,自然是阴界。
但回过神来,他又觉得久候数寄的问题有些奇怪。
既然活过来了,谁会追究复苏之人究竟死没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