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大中三年,一切欢喜苦厄故事的开端。

五月,吐蕃内乱,陷于吐蕃的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纷纷来降,其后又有西川兵收复维州,山南西道兵收复扶州,自安史乱事后中枢势弱而不断扩大的藩镇乱局及吐蕃边患稍有抑止之势,外朝持续了数十年之久的牛李朋党之争也随着李党党魁李德裕的一贬再贬、骨葬南溟而逐告平息,国势有所起色,百姓日渐富裕,朝政渐显清明,后世称之为中兴的大唐王朝回光返照——大中之治,已初露端倪。

在这一片似乎万象更新的蓬勃朝气中,朝中服紫着绯者皆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欢喜。

八月,圣人甚至亲至延喜门接见河陇军民。降众皆欢呼跳跃,脱胡服,换冠带,百官百姓皆高呼万岁,庆贺收复吐蕃侵占失地。然而这几日朝中的蓬勃喜气到了十六王宅郓王府,却都被罩顶的乌云与汹汹酝酿着的狂风一冲而散了。

后院正房门前,郓王李温神色焦灼,于门前徘徊不定,来回不停愈来愈啊快的踱步声昭示着他正酝酿着的忿怒,一名青衣婢女从屋内跑出,差点与门前脚步未停的他冲撞在一处,幸而婢女及时刹住脚步,身体前倾扑一声跪了下来,李温定睛一看,原是郭娘子身边日常照顾起居的婢子,名叫茶来,瞬时积攒的怒气再也压制不下,厉声呵斥:“不在你郭娘子跟前伺候着,出来乱跑做甚!”茶来却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回话:“王爷……娘子她……娘子她见红了……再拖下去,小郎君恐怕……”话未说完只见眼前袍摆一晃,王爷已疾步进入房内。

李温转过屏风疾步到床前,一把拖开床前围着的侍婢,只见卧榻之上的郭娘子昔日秀腴红润的脸如今透着青白,发髻散乱濡湿,一手捂着小腹,脸上还不断冒着汗,未来得及更换的襦裙下摆上红斑点点,灼得人眼眶发热。他上前抓到郭娘子的一只手,心里恨的咬牙切齿,“竖奴!果真竟敢下此毒手……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却又眼圈通红,转过身去急声高呼内侍:“阿保,阿保,滚去前院看看御医到了没有,到了即刻引到这里”,郭娘子却抓紧了他的手,依然在安慰他,“王爷,不要怕……妾……妾已经不疼了,咱们的小郎君……一定会好好的……再过两三个月……他就能出来见您了。”

他即刻会意,一眼扫过室内的众位侍者和婢子,“滚出去,全都给我滚,滚,滚!”众人匆匆退去。郭娘子才又低声开口“王爷……王爷慎言……有些话……一旦被人传到圣人耳中……对王爷您的处境……”     “你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我知道,你好好躺着,御医马上就到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复又摸摸她的肚子,“我们都会好好的活着,活得比他们都好,都长……”

前院,须发花白陈医正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拉着,踉跄往院里跑,刚好与奔出来的阿保遇上,阿保一叠声催促:“苏尽,快,快,直接去正房。”三人一路疾步到正房门前,阿保先一步进屋禀告,后引二人入内:“陈医正,请吧,情况紧急,失礼了。”“人命攸关,无妨”陈医正径直入内匆匆对李温一拜便一把搭过郭娘子手腕。李温忙道:“医正不必多礼,王宅医官断为乌头之毒,却因娘子有孕不敢妄自开方,而今只紧急服用了一些蜂蜜,医正善解毒,如有万全之法保得母子平安,他日小王必不忘医正之恩。”

“王爷放心,老朽必尽心竭力。”陈医正放下郭娘子手臂,又细观了面色,而后走到前厅榻几旁,指着桌上饭食道:“毒物可是这些饭食?”

“是,原本郭娘子自有孕后已甚少为我尝验餐食,谁知今日竟果真有人下此毒手,又恰巧今日她来服侍我,被她先尝了。”

“王爷可吃了这些饭食?”

“略吃了几口,只是稍觉头晕发麻,服了王宅医官所制药汤,现下已无大碍。医正快给郭娘子解毒吧。”

医正捉了李温的腕脉,道“王爷,郭娘子之毒易解,只是娘子自此到生产之前,都需小心安养。胎儿虽已六月有余,大体成型,恐也被毒物侵扰,老朽我尽力而为,但不可断言全然无碍,将来可能会有些先天不足之症,需小心护持。”“王爷体内毒性轻微,确无大碍。”

说完立即铺纸提笔,将所需药草一味味写下。阿保立时上前接过药方,转出门去交代侍者煎药去了。

李温将医正送出院门,回身瞧见小太监苏尽跟在身后,略显稚嫩的白玉脸庞瞬间阴沉:“苏尽!你给我老实交代,兴宁坊与王宅比邻,为何一去半日?是不是故意拖延!”

苏尽只得小心回应“回王爷,奴非有意拖延,实是今日陈医正上值,不在府上,然奴又想着娘子与小郎君命悬一线,万不敢空手而归,于是自作主张到左军中尉府上请马中尉使人入禁宫将陈医正请出,这才一路疾奔将陈医正请到府内。”

李温似笑非笑“马中尉这幺炙手可热的人物,肯为小王一个小小的媵妾操劳,这幺说,小王可还得好好感谢你苏尽了。”

苏尽吓到得扑跪在地“奴…奴不敢,王爷折煞奴。”

“不敢,不敢…哼…我看你敢得很,滚吧!”

李温回到正房,转入内室,见郭娘子已喝了药,不再汗出如浆,神色也平静下来,走过去倚着床边坐下。想到这些年来父亲的态度与自己的处境,不由一阵心酸。此次更连累郭娘子与孩子承受这无妄之灾。

他有点茫然,突然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如坊间传闻,根本不是父亲亲生,不然父亲何以唯独对自己这样猜忌苛刻,这样不近人情,从十岁开始便将他迁出禁宫,送进这囚笼一样时刻被人盯着的十六王宅,惶惶惴惴不可终日,对自己的处境不闻不问,任由人窥伺。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不是他想要的太子人选?还是因为自己是长子,是那个最有可能成为太子,让他这个牢牢抓住一切权力的皇帝成为“闲人”的人?因为这可笑的理由,他便可以让他的长子任人摆布,甚至被妄自揣度上意之人暗下杀手吗?真不知马元贽当初选中父亲做皇太叔接替堂兄的帝位,如今有没有悔不当初。他作为执掌神策军(天子警卫队)的左军中尉,却如此明目张胆对自己示好,不知在父亲眼中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罢了,如今的自己如海上孤舟,飘向何处只看风浪,从来也不由自己掌控。所能求者,不过风浪过时小船安稳不覆,他们能一起渡过这飘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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