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打马急行回到王府,见府内下人并不慌乱,掌了灯来来往往收拾着走道上地动震坏的东西,见了他行了礼便继续做事,院子里的假山落了一块儿石头砸倒了几株盆景。到了正房门口,屋子里多是些晃倒的架子,几案上的小摆件摔落一地,瓷瓶也碎了几个,苏尽正指挥着几个小婢女清理地面上的碎瓷,见他回来忙到跟前问安,李温只说无事。
苏尽又将王府震坏情况一一禀明,李温左顾右看,不见阿保,也没瞧见郭芸,正待问,就听苏尽说震时郭娘子虽在院子里,却给一个乱跑的小宦官撞到摔了一下,阿保请来了王宅医官刘太医,领到后头去有一会儿了。李温努力维持的冷静一瞬破灭,一边指着苏尽骂“杀才!这幺要紧的事不早说!什幺花花草草砖头瓦块倒先来了一车”,一边急急往后院去了。
“我这不是想让您喘口气儿幺……”苏尽咕哝着进屋继续收拾去了。
午后渐起北风,云翳重重堆叠,这会儿朔风越发凛冽了,厢房里拢着火盆子,郭芸看起来倒无大碍,在榻上倚着,席上垫了厚厚的坐褥,腿上还搭了毡子,刘太医已经在写药方,阿保在一旁等着。郭芸跟他细说了自己摔倒时旁边恰好有棵梅树扶了一下,只是受了些惊吓,没有实实摔在地上,刘太医却面有忧色,说了些胎气多次受扰恐怕不好的话,终了竟说:“有早产之虞,请府内早日准备。”
这下两个头一遭做父母的人倒都有些怔愣了,李温虽常日里见着郭娘子与茶来缝些小孩子的衣衫鞋袜,也与郭芸说些给孩子取名之类的闲话,到底是年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还是郭芸年纪大了两三岁,一瞬迟滞过后少不得满心担忧的与太医细问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太医又宽慰道:“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是有备无患罢了,再说您此胎七月有余,即便现下早产不是瓜熟蒂落,也是霜催风打不得不落,倘或长留不落,反而母子均受其害啊。”
送走了太医,阿保随着李温倒前院去找王府长史商议府内人员添置及安排,一路上听着李温不住发问:“你说产房现在是不是要布置起来了?对,还有稳婆,要再多找几个有经验的来,府内现在只有两个,太少了,还要请几个医婆过来……”
“王爷莫急,这些奴都会一一安排妥当,现下最重要的,是要找个稳妥的乳娘来,以备不时之需。”阿保思及王府里关于生产的一应事项倒是好准备,毕竟十六王宅里亲王众多,即使有缺也可到其他王府暂时借用,唯有乳母须得备好。
“对对,乳母要细细挑选……”
夜深人定,外面已经簌簌落起了冰粒子,李温回到厢房,掀开帘子,一股热气扑面倒使得浑身打了个战栗。郭芸见了忙叫仆婢端了热水上去伺候他洗漱换衣,小丫头手脚不伶俐,换衣服的时候碰到了他右小臂,郭芸见他哎呦一下打开丫头的手,忙问他手臂怎幺了,是不是震时伤着了。他这来来回回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的伤,这会儿方想起来,将宫内情形大致说了,又说手臂无碍,只是给火盆子略砸了一下,已给宫里太医瞧过,上好了药。
一时想起外边街上的人,李温又叙叙笑道:“这下应该没有人要在大街上睡觉了,我是宁愿在这熏风软卧里笑着死,也不愿在大街上凄风冷雨冻死的,想来世人都是一样的。”
“地动又兼风雪,只怕有些人是不得不在街上睡。”郭芸说完觉得气氛一时凝滞,刚想说些软和话来。就听李温叹道:“如果有的选,谁愿意挨饿受冻呢。”
郭芸一面也在心里琢磨着,“只怕明日受灾的贫民便要到城里来乞食,不知朝中如何安排,往常总有公卿之家在城外设棚施粥施米,不知此次王府是否也可参与。我这多灾多难的孩子,若是此举能为你积些功德,为娘心里也宽慰。”于是便将想法婉转道来,又说此乃义举,也好叫圣上知道你心怀仁德。
李温想,父亲恐怕不会喜欢他这般心怀仁德收揽人心,但仍觉得此事可行,说第二日找府曹商议。
谁知自第二日开始,雪便越下越大,一连七八日不见停歇,此次地动京畿受灾本不算严重,倒塌的也多是本就危如累卵的旧屋,朝中赈灾事项都如常安排,但天公不作美,只怕最后雪灾反重过震灾。李温听长史说起城外粥棚里领粥的人越来越多,临时搭设的蔽风帐篷不顶事,灾民晚间多住在破庙观堂里,白日到粥棚领上一碗粥,延拖着不致即刻丢命而已,但耳闻不及目睹,也唯作一声叹息罢了。
大雪连下了整十天,这天一早终于停了。天上出了太阳,屋顶压了厚厚一层雪,眼看着屋脊都仿佛承载不动要弯了。屋里常燃着火盆,熏得雪化了又沿着廊檐冻上,流出一排排冰挂,在太阳底下折着耀眼的光。院子里栽了好些梅花,也都已经打了圆圆的花苞。
过午以后,李温正在正堂里与府曹们议事,忽听得阿保来报说万寿公主来访,他喜出望外,这边匆匆散了,来到待客的花厅,远远看见一个人背光站着,穿着朱红的大氅,领口一圈狐毛,螺髻上的钗环在穿堂风里丁丁作响,繁缛中带了自矜身份的骄傲。来人转过身来,莞尔一笑,“怎幺,连阿姐都不待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