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只巨大的蓝色水母,在空气的海洋中从苍穹之顶缓缓下降至人间,它那神秘又摸不着边际的触角慢慢缠住整座人间,虫子与野兽都息了声响,百鸟与鱼群归了林巢和珊瑚,只有还未冰封的水流同永恒不灭的时间一样,依旧自由自在地在大地的皱纹沟壑中叮咚哗啦地徜徉。
静谧的傍晚,在某个瞬间万物都感受到了一种神圣超然的安宁,有白色的光从天而降,落进了国王的行宫,使这座纯白的石殿同一颗巨大的夜明珠般,在冬季的雾夜中发出柔和的白光,四面八方的凡物,只要是看见这光的,全都出了他们的屋宇或洞穴,面朝这白色的光跪拜。
他们双手合十,捧着自己的心,或拥抱着自己的孩子和爱人,指着那发光的行宫说,“是天使来了!”
在白色的旷野,艾伦坐在奔驰的雪橇上,他们的驯鹿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前脚跪地,也朝身后那白光敬拜,艾伦和贾努曼从雪橇上站起,回望远处发光的殿宇,两人因目睹了天使的光辉而激动不已,贾努曼同所有凡物一样,本能地向神的使者报以膜拜。
艾伦却仍站在那,摘下斗篷上的帽子,任夜风将一头银发吹起,他蓝色的眼睛里映着那神圣的光芒,隐藏在回忆河床里的气泡突然升起,浮现在他的心头。他在这光中找到了熟悉的感觉,认出了降临的使者,说出了他的名字。
“米迦勒,是米迦勒!阿耶卡的守护天使!”
他抓到了模糊记忆中的一点印象,直觉米迦勒的出现定与他的小叔叔有关,但他并不感到惊慌和担忧,冥冥中,他知晓米迦勒是不会伤害他的心上人的,他甚至从自己对阿诺的爱里,感受到了米迦勒对阿诺的爱。
银发的青年张开雪白的羽翼,终于也像其他万物一样,向赐给他生命和使命的天使低头跪下。
圣洁的光芒一落到那漆黑阴暗的禁牢中,便驱散了一切阴影,银色的枝条从那光中抽芽生长,枝条上开出金色的蔷薇,这蔷薇随着光蔓延至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有黄色的夜莺从地上尸体的伤口里飞出,它们停在金色蔷薇的藤蔓上歌唱,有两位使者从那光芒最盛处,踏着虚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他们赤裸的脚每踩下一步,就有白色的花朵从他们脚底盛开。
走在前头的那一个,长着六只金色的翅膀,两个遮面,两个遮脚,两个飞翔,穿着白色的细麻衣,他的身体如水又如玉,凡物的眼睛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他遮面的翅膀下,藏着闪电和火焰,那便是天使长米迦勒。他伸出手指,命令那缠着少年的巨蟒离开。
他的声音威严又神圣,如春风又似雨露,那被恶魔指使来的巨蟒呜咽一声,变成一根枯朽的古木,碎成了齑粉,金色的蔷薇伸出银色的枝条,在空中快速做了一个巢,将要跌落至地的少年接住,阿诺躺在那金蔷薇做的圣巢里,同刚破壳的雏鸟一般茫然无助地望着两位使者。
所有的天使中,只有米迦勒一人被神赐予了六只金色的翅膀,因他是神最初创造的两名天使之一,也只有他一个有资格立在神的宝座旁。米迦勒身后的天使便只有一对白色的翅膀,他是专门向世人传达和解释神意的福音天使——加百列。
加百列开口了,声音如清泉流过心头那样让人感到幸福,只因他传递的话是神的旨意,“我们是神的使者,奉差而来,对你说话,将这信息报给你。蒙了神恩的少年啊,你不必惊慌,因为人已服完了罪,神要将王冠归还于他们,神要你完成人最后的试炼,他要你怀孕生子,你必将与龙结合,生下七位新的国王献给神,你的孩子要替我们的主管理人间。”
阿诺听到这话,不自觉捂住了小腹上的那道伤疤,他沐浴在两位天使温暖的圣光中,双手交叉跪着流泪,他惊讶神的旨意,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被神拿捏在手里,他的宿命显形了,已经给他做出了裁决,原来自由从来不捏在他手中,他的苦难和幸福已经被一双铁手拿捏好了。
他动了动干涸的嘴唇,不敢向天使摇头拒绝,只吐出可怜的话语,“为什幺…选选我,我…我已没有……”
米迦勒来到他的身边,阿诺擡头望着这位伟大的天使,他一看到那六只金色的翅膀,便知道这是他们阿耶卡人的守护神米迦勒,阿诺见他又圣洁又冷漠,对自己说话了。
“是我替神做了选择,因为你遵守我的道,没有弃绝我的名,就像我替所有羔羊承了罪,我受完了苦,替他们赎完了罪,我的孩子,你也定能像我一般,用勇气和爱度过试炼,完成使命。”
米迦勒摘下自己的一根羽毛,对着虚空喊出了自己丈夫的名字,“菲尔。”一条蓝色的小蛇从他金色的头发中钻出,绕过天使洁白的脖子,缠在了他的手上,直起上半身,它的鳞片闪着美丽的蓝光,吐着红色的信子,金色的小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花巢里的少年。
小蛇乖顺地在米迦勒手心里变成了一块美丽的蓝宝石,这蛇是路西法的鳞片所化,同从前米迦勒在阿耶卡的深坑中与路西法创造阿耶卡族一般,他让加百列捧来金色的圣杯,将自己的羽毛和路西法的鳞片放进圣杯中,手指一点,那羽毛和宝石便化成了一杯盛着红色玫瑰的纯洁圣水。
阿耶卡人便是这样,由天使长的羽毛和巨龙的鳞片所造。此刻,米迦勒要修复可怜孩子的身体。阿诺听从天使的指示,把玫瑰塞进了嘴中,咀嚼了几下便囫囵吞了下去,他的嘴里残留着玫瑰的芬芳,米迦勒将圣杯举在他的头顶,将里头的水倒在他身上,亲自为他施洗,水流遍阿诺的每一寸身体,冲走了他身上的秽物,愈合了他的伤口。
米迦勒一边为少年行施洗,一边说,“完成神给的使命,祸患必不临到你,灾害也不挨近你,而我会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
阿诺觉得小腹里涌起一阵暖意,他看到红色淫纹中间的褐色伤疤慢慢消失,他知道米迦勒赐予了他新的子宫,一想到自己以后会怀孕生子,阿诺便感到内心复杂,他并不想生孩子,却又笃定自己一定会非常爱他们,向往自由的心情和温柔的爱在他心里像两股不同颜色的水流,冲撞混合,让他既感到了自己在神和命运前的渺小,又感到了即将孕育生命所带来的伟大使命感。
有花从他空掉的眼眶中绽放,又迅速凋谢,结下的果实便是他新的眼珠,他所有失去的器官都被重新创造回到了他的身上,但除了小腹上的疤痕,其他疤痕和那枚鳞片一起,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因为神只是还赠,并没打算改变他。
“离开这里,去往北边的雪林吧,我已为你选中了丈夫,去和他相爱,并为他生下孩子吧,不要害怕,不要羞愧,只因他生来就是奉我的命要爱你的。”
米迦勒说完这话,见少年恢复了健康的模样,便准备离开,阿诺在他转身时,见到天使垂到地上的金发,突然觉得那身影异常熟悉,情不自禁地呼唤道。
“哥哥?”
米迦勒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很快他便再次迈开步伐,走回了那团洁白的光中,消失不见了。
牢房一瞬间变回原来的阴暗模样,哪里来的蔷薇和夜莺,依旧是尸体横陈的邋遢地牢,宰相艾欧晕倒在地,那被带来的小摩尔人奥利维也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阿诺从一个祭司的尸体上扒下衣服披在身上,摇醒了那孩子。
奥利维睁开眼便见到一双澄澈的棕色眼睛,仿佛一头善良的鹿在用角温柔地顶弄他的身体,催促着他。
“和我…一起,走!”阿诺见人醒了,便要拉起他的手带他离开,可奥利维却推开了他,他目睹了阿诺杀人的过程,看着满地的尸体,对他又怕又厌恶,并不理解他的好意,以为他也要杀了自己。
“不要!你走开!救命啊!救命啊!”奥利维缩到角落,大声呼喊,阿诺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可他一急又口吃的厉害,想跟他说做国王的新娘只会受苦,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支支吾吾地把一个“走”子说来说去。
奥利维看他要带自己走,便拼命摇头,“不行,我答应他要去做国王的新娘,我不走,求求你,放了我。”
阿诺听到他说这话,便停了蹩脚的劝告,只立在他身边问他不后悔吗,奥利维睁大一双蓝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是达夫的要求,若是让他去死也愿意。阿诺心里同情他,却也不想过分干预别人的命运,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戒指摘了下来,放在了奥利维的脚边,最后又望了他一眼,向他比了个祝福的手势,便离开了。
行宫中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人来拦他,但阿诺不敢大意,他在柱子后远远望见广场上的黑烟,只见一群穿着奇怪的人围着火堆在喝酒跳舞,那些人脸上用白色黏土和红赭石画着各种不一样的图腾,用手拍着小鼓,嘴里衔着嗡嗡作响的牛吼器,吆喝着,跳着。
阿诺并不知道这群聚在神圣的行宫广场前的人是巴巴仑恩,更不知道以后自己会成为这群人的领袖,这些他未来的子民此刻仍是一群茹毛饮血,粗鄙原始的杀人狂,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约尔塔人的圣所亵渎王权来发泄心中因为不公而生出的愤怒。他们为了公平和正义来向国王讨理,却因为没有理智冷静的首脑领导,这场出发点正确的抗议已经走歪成了随意的胡作非为。
阿诺凭直觉绕开了他们,他猫着腰,来到了行宫的后门,这里是他和艾伦上次分别的地方,他惦记着米迦勒的话,要去往北边寻找他那不知姓名的丈夫,运气很好,阿诺在行宫后墙的不远处找到了一群正要归家的驯鹿。
放牧的是个摩尔族老人,如今蛮族到处作乱,妇女和小孩都不敢出来了,那些巴巴仑恩人唯独对老人都很尊敬,因为所有的人类部落都是以氏族图腾制度来组织的,部落中的老人因为更接近死亡而具有神圣性,蛮族的人都相信,杀死虐待老人的人,在死后都会被自己图腾所代表的动物或植物唾弃,被神罚入地狱。
所以原本在部落中地位较高从来不做活计的老人,如今也只好代替自己的女儿媳妇,出来放牧了。这老人瞥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跟在他鹿群的后面,便把手里的旱烟杆子往腰带里一插,拿过赶鹿的鞭子就朝阿诺那骂着跑来。
阿诺迅速爬上队伍最后的一匹雄鹿,抓住鹿角,拿脚跟踢着鹿的肚子,喊了声“对不起”便骑着老人的鹿往北逃走了,他心里感到歉意,打算在找到米迦勒说的“丈夫”后,有机会定要将鹿还给老人。
他趴在鹿背上,闪进了一处林子,很快就甩脱了老人力不从心的追逐。驯鹿也被他驱赶得疲累不堪,嘴里吐出白沫,踢着后腿再不肯跑了,阿诺只好跳下鹿背,温柔地抱住鹿的脖子,在这可怜的牲畜的脑袋上吻了一下,在朦胧的月光中瞧着大大的鹿眼中折射的善良光芒,摸了摸它的鹿角表示由衷的歉意和感谢。
阿诺站在冷杉旁,最后回望了一眼卡洛斯的白色行宫,他看着有些冻红的手指上,戴过戒指的地方留下一圈稍淡的痕迹,他忍不住露出苦笑,对着听不懂人话的鹿说,“他见我…逃…逃了,一定会派…派人,追杀,他一直…很小气。”
鹿当然听不懂少年话里的难过,阿诺隔着衣服摸上胸口那温暖的鳞片,心里想着,自己留着这鳞片会不会算贪心呢。他又抱住了在树根旁拱雪找草的驯鹿,看着那鹿眼睛里映出的自己,他终于又有了两只眼睛,可是那有什幺用呢,不过是多一个地方流泪罢了。
突然,阴影处传来树枝被人踩断的声响,阿诺马上擦干了眼泪,弓起身子警惕起来,手也摸上了腰后的匕首。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树后走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发出虚弱的声音在求救。他跌倒在阿诺跟前,阿诺才发现对方的脚被兽夹给夹住了,流了很多血,天真的少年以为这只是一个被猎人的陷阱误伤的无辜路人,想也没想就收了戒备,跑去扶人。
“没事吧!”
男人比他高大太多,阿诺吃力地连拖带拽,才把人拖到树边靠着,一旁的驯鹿眼里露出惊惧的神色,不安地叫了一声便撒蹄子跑了,阿诺对那突然逃跑的驯鹿伸手,那男子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这只手,放在胸口,用最可怜无辜地语气恳求他。
“好心的少年,求你救救我。”
阿诺这才发现这人戴着厚厚的眼镜,黑发凌乱地遮着前额,薄削的双唇和完美的脸庞轮廓像极了一个人,阿诺也像那头鹿一样,惊慌与恐惧扼住了他,让他害怕地扭头就想跑。
“阿道夫?!…唔,不!”
可男人抓住他手的力气是这幺大,他没有跑成功,反而被男人拽进了冰冷的怀里。阿道夫看他害怕惊讶,心里兴奋极了,他和卡洛斯同时出了育空山,却还是他先一步找着了这可爱的小鹿。
“什幺阿道夫?您认错了人了,我叫达夫,求求您救救我吧,再不止血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求求您,我不想死啊。”阿道夫装出无辜的样子,故意摘下眼镜挤出眼泪,阿诺见他的眼睛不是金色的而是黑色的,又看他伤口确实一直在流血,便犹豫了。
阿诺被男人的恳求和眼泪弄得心软了,终于答应下来,替他解开了兽夹上的锁,撕下自己的一片袖子,帮他做了简单的包扎,还替他找来了一根断枝做拐杖。阿诺觉得自己已经好事做尽,便急着想离开,这时,卡洛斯的声音却在树林外头响起。
“谁把人找到我就赏他做侯爵,快!给我仔细地找!他一定跑不远。”
一群士兵举着火把进了树林,阿诺遮掩不住脸上的难色,正苦恼自己该往哪逃时,被他救了的男人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带着他一瘸一拐地从一个雪坡下到了一处林间小道,那里停这辆小雪橇,达夫露出友善温和的笑。
“你不想被刚才的人找到吧,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先暂时去我住的地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