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就在这天里,我逃学了。
那是我从德育办回到班级,刚走进去,就觉得冷。大家都在看我,又都不在看我,就像南极的冰山,互相远隔千里,冷气沉沉地压制着。
等胡志凡把手从我的桌肚里抽出来,兴高采烈把手里东西给众人看,我才知道发生了什幺。
他甩着我铝箔包装的药,朗朗说:“陆满!你真的抑郁啊?你的药好像毒品哦!”
大家全部看向我。
我整个人破开。
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说对不起。我生病了,对不起。
胡志凡拆解我的药,探究的表情像他圆滑地把头探进深口的玻璃瓶,眼鼻扭曲。铝箔啵叽啵叽响,胡志凡把药挖出来,给边上的同学看。
在他挖药的瞬间,我的一部分也被他一起挖出来了。
胡志凡欢乐问我:“你这个药,吃了就会开心吗?”
我说不出话,向他伸手。
胡志凡不理我,他对着大家,弓着背,捧着心脏,悲哀说:“操,我也好难过,告白又被白荼拒绝了,我他妈也想开心!”
边上人轻飘飘说:“那你吃她药啊。”
胡志凡扬扬下巴:“行啊!”
我塌下来,我只剩下这两片草酸,如果我不吃,我这一天就根本过不下去。
胡志凡笑嘻嘻扭头对我说:“陆满,你这药就给我吧,我可比你难受!”
我恍然无措,衣物皆冰凉,我要说话,却干呕出来,边上的同学嫌恶地躲开。
我说:“我只有这两片了。”
胡志凡转身,把我丢在他后面,高昂着,慢动作把药片丢进嘴里。边上自有人鼓掌,吆喝,响亮说,“凡哥牛逼啊!”
太荒谬了。
考入一中前,我并不知道,原来重点中学的人也会这幺蠢。
我朝胡志凡扑过去,抓他的脸,掰他的嘴,胡志凡给我一巴掌,我撞进一片课桌,地板又扇我一耳光,半张脸没有知觉,眼泪鼻涕流下来,糊住面孔。
我跪在地上,前面重重叠叠的人脚像电影院的逃生通道,没有一条是留给我的。
胡志凡吐口水在地上,药片缩在他口水里,唾沫的泡爆开,他说:“你的药,还给你!”
门口响起老师的高跟鞋:“都打铃了,你们还不坐好!”
周围人大退潮,我搁浅,老师的声音像鱼叉,“你,回座位。”
我擡头看老师,老师很诧异,她看见了我的眼泪,鼻涕,可她什幺也不做,她只是转身,粉笔在黑板上凿凿过境。
我所尊敬的,日日向她问好的老师,就是这样关爱我。
我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焦虑症发作了。
我瞬间被拿掉了所有。
我没办法听课,我没有力气,我开始恶心,任何东西的响动都让我无比惊骇,凳子课桌皆陌生如异国,连内衣内裤也陌生,不可以依赖。
老师在讲台上喊我的名字了,我摇摇欲坠地走上去。
面前是无比幽长的黑板,白荼在南,我在北,她扎马尾,辫绳精密,碎发绒绒,脸上的表情宽容如春山。 我的手汗打湿粉笔,四周景物如转盘般开始动摇。
老师说:“你写啊。”
我说:“我不知道是哪题。”
老师说:“那你刚才为什幺不听?”
我说:“对不起。”
她用小指,把题目点给我,小指很用力,我的数学书被她按下去一点,像磕头。我来回看题目,只看见横折竖撇,没有文字之意。
老师问我:“你为什幺不写?”
我说:“我看不懂。”
老师说:“你什幺意思?”
我说:“我想吃药。”
老师问:“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对不起。”我指边上的白荼,“你让她走,我就可以写了。”
白荼对老师露出她也不懂的表情,马尾随她的头轻轻摆,像被有钱老男人按在西装裤下,啧啧口交的运动姿态。
我干呕出来,眼睛很热。
大家以为我在搞笑,大笑出来,快活的笑声像弥勒佛捂着肚脐眼,眉眼都慈善地弯着。
老师把书丢到讲台上:“你在捣乱,是不是?你在课上浪费一分钟,就是浪费大家的四十分钟!你怎幺弥补?”
她又沉沉说:“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这话太像影视剧里反派的台词,我呼不上气,睫毛被泪水糊住,眯着眼睛,哭笑出来。
四周安静如灰尘沉降。
老师的手伸进我领口,攥住我,我的肩膀被扯出来,她指甲刮破我脖子,外面的皮掉了,伤口隐有火烧。
我被她拖出去,途经数个教室,长窗闪烁如湖泊,我望进去,竟发现自己沉在湖底,眼泪流了满面,鼻涕惊恐吹出泡,湖里又有密集的鱼群,都是陌生的同学,没有眼皮的眼睛看着我。
在这一天里,我又出名了。
谁都知道陆老师的女儿,高三了,神经又花痴,被陈沦拒绝之后,又在课上闹事,被女老师拖出去,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对了,大家都看见她的胸罩了,粉色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她的胸部。
这之后,我被老师带到了爸爸的办公室。
她打开门,肉手指上的戒指在闪,那一群人就在钻石的闪光后出现。里面没有爸爸,都是尖子班的学生,而最中间,斜靠在桌边的,就是我的陈沦。
在陈沦望向我的那一刻。
我失去了记忆。
我记得老师问陈沦,陆老师在哪。他说,出去了。但我记不得陈沦看我的眼神,记不得陈沦的一切。
也许我应该逃窜出去,可我没有力气,我什幺都做不了。
后来,老师走出去,那些尖子生也散开,到门外,我听见我的名字响在他们的嘴巴里,笑出阔面大嘴。
我知道陈沦朝我走过来。
陈沦居然碰了我,他整理我的衣服,卫衣轻轻落下来,盖住我的肩膀。陈沦的动作很礼貌,就是教养优良的富人照顾台风灾区的难民那样。
也是那样优良的,陈沦递纸巾给我。
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幕。
陈沦的手是清洁的,像山泉一样干净的。我的手是小的,短的,手指间的褶皱是我渐老的年轮。我从他手里接过纸巾,没有浪漫,只是不雅,难堪。
我终于想明白了。
其实从来都不是我不想光明正大地追求陈沦,是我不能,是我丑陋,比发霉的脏器绒毛还要丑,没有人会喜欢我,因为就连我都不爱我自己。
陈沦对我说:“你在这等我。”
可我没有等他,也没有等爸爸,我逃学了。
我逃亡到校门口,这天值班的是最严的门卫,我害怕被他戳穿,不敢擡头看他,只是说,“生病了,去医院,假条晚上补。”
我说完以后,他没说话,只是挪了挪脚,把手贴上我的额头,我想我完了。
他把手撤掉,说话的声音像生气,“去!快去!我就看见你不对劲,要不要我帮你叫车?”
我摇摇头,走远。
等我终于走到看不见门卫亭的地方,路边有几个小孩子在看我。她在哭啊,他们这幺说。
我没有带钥匙,也没有带钱,最后还是回到了学校边上的书店。我用力看字,我必须找事情做。
到中午,学校放学,因为不想被任何出来吃饭的学生看见,我从书店出来,走到小巷。
工地上,粗野的起重机在轰鸣,空气像蚌,闪烁间,有疼痛的沙石之味。而沙子深黄,墙壁衰老,石头沉默,万物亦哀。
就在黄沙之中,好像有人死掉了。
他套着我们学校的校服,穿着胡志凡的篮球鞋,脚骨折了,坍下来,被沙子埋住。
而罪犯,是陈沦,是优秀的陈沦,是大家最喜欢的陈沦。
陈沦的衬衣袖子依然折三折,亦洁白,亦散漫,松软停在手肘。而我所崇拜的,可以放入地下室私藏的手,被涂上朱红,变成过于馥郁的油画。
陈沦发现了我。
他转过头的瞬间,像漫长到光影也塌陷的镜头。
随后我看见陈沦的面容,就像目睹一场阴美的电影——灰暗里的枝形吊灯,一直看不到尽头的走廊,用华贵的手帕擦拭手指的人。
陈沦看着我的眼神昏暗极了,好像马上就要向我走过来。我又看见地上的黄沙慢慢吃掉从陈沦手上流下来的血。
我实在害怕。我本来就不是什幺电影里与众不同的女主角,在看见血腥的景象后,还会去拥抱沾满血的少年犯。
我逃跑了。
一直逃到那家书店里,躲到最深的书柜边,拿书挡住脸。
我根本没有想到陈沦会一路找过来,会在这家书店里找到我。
陈沦现在就站在我身后,他的气息就在那个地方,暗哑的,像香水的后调。
我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弯曲地前进。
无论如何,我的时间已经变形了, 陈沦像高质量的天体,自他靠近,我的时间就被拉扁,被弯曲。
也许陈沦只在我身后站了一会,也许他站了很久。
就在我受不了,想要逃跑的时候,陈沦伸手过来,而我往旁边躲,在逼仄的空间里,我的躲闪被无限地放大了。
陈沦的手停顿,遂放下,离开了。
等陈沦真的走远,我才敢低下头,看他放在台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包着东西的塑料袋,袋子上有血。我打开袋子,发现里面只是一板巧克力,和我吃的药。
我最后在傍晚动身,走回家。我穿着帆布鞋,等我终于走到楼下,脚后跟就有了一个很深的口子,汗水自膝弯流进去,它变得更深一点。
我就坐在家门口等爸爸回来,低血糖了才想起,我今天还没有吃饭。后来是爸爸的脚步声让我清醒的。
等我擡头,爸爸已经站在我面前了,灯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黑色的剪影。
他说话的声音很沉,像瓮,头晕里,我听不清他讲了什幺。爸爸拿了钥匙开门,门打开后,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被提起来,拖进去,手指死死扒在门上,最后被夹掉一块皮。
我闻到爸爸身上的酒味。
鼠窜进卧室里的衣柜,我掏出冬天的帽子戴好,又裹上厚厚的亮橙色毛衣,它反光到棕色的木板上,像脸上的太阳。反光后,是爸爸在外面踱步,和数学老师打电话,说他会教育我。
他挂了电话,就开始在家里找东西。
我知道他在找什幺。
幼儿园他找竹尺,小学他找扫帚,到初中,他就用皮带,皮带抽下去,眼泪就掉下来,生理性的,来不及让我反应。初三夏天,升学宴,亲戚都在,爸爸在倒了红酒的高脚杯之上,用顶顶光明的语气说,“她考上了一中,我就不打她了。”那个时候,全世界的水晶高脚杯都在我面前闪烁。
衣柜的门被爸爸打开。
他拿着皮带,缓缓把戒指取下来。因为戒指会刮花我的脸,会被别人发现。
他对我说:“帽子摘掉。”
我捂住脸,开始哭,反复向他说对不起。
爸爸把我从衣柜里拽出来,我摔到木地板上,嘴皮翻开,里面都是地板上灰尘的味道。我听到皮带在空中响,像大风,落在我耳朵上。
我痛得把头磕到地上,去摸耳朵,摸到很多水,我一看手掌,发现都是血。
突然想起来,小学的课本里有一种虫,它们很恶心,就长在土里,吃排泄物,吃腐烂的东西,遇到危险就会把自己缩成一团。它们叫鼠妇。
我在挨打的时候,也变成了鼠妇。
我从卧室逃窜到客厅,再跑到书房,那里以前是外婆的房间。
外婆不会原谅你的。
我被踹倒,护住头在地毯上打滚,放声喊救命,陆云的皮带落空到浅色的地毯上,在它的白身体上抽出来红色的印记,我又滴鼻血到上面。
陆云踢上我肚子,我打干呕,又笑出来,眼泪流进耳朵里。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我要长大,等陆云变老,把他关到敬老院里,让人虐待他,让他独自死掉,烂在地板上。
皮带在我身上响得像冬天里的大风,我的指甲抠进桌腿,等我把桌腿扣掉一大块漆,陆云收了皮带,走了。
书房没有关上的门在地板上拉出一块平行四边形的白光。
白光后面,我看见陆云靠在桌上,用纸巾擦擦脸上的汗,随手把皮带折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水,悠哉喝了。
我好想向他大吼。
说我高一期末考前看见你和白荼去看房,我看见你吻她的嘴,我看见新房子的房产证上,只有你和她的名字。
因为你们,我从此没法上课,只要有白荼在,我就想吐,我就想尿,我就痛苦。
你说我孤僻,说我有病,说我服药,说我脆弱。
可只有我知道,我多幺不想依赖药物,没有人知道服药对我来说代表什幺。
草酸片让我再也无法专注听课。最开始,一粒安定就可以让我睡着,可是后来不行,要一粒半,再是两粒,再是三粒,四粒,现在,我吃四粒也睡不着。
每每临睡前,我总幻想漆黑的夜是一把枪,我含住它,给它口交,而它走火。
以前每次挨打,我都怒红了眼,我发誓我要复仇,我要用刀子劈开你,让你也不得好过。
但是隔几天我就会原谅你。
因为你总会对我道歉。道歉的时候,你也哭,你说你打完我之后,你比我更痛苦。你叫我小满,因为这个小名是你取的。你对我说了一万遍“小满即是圆满”,我就信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亲情更能让我相信的东西。我身上的物质一半来自于恒星,一半来自于你。所以我相信你,我爱你。
可是你把我害得多惨啊。
你真的也爱我吗?恐怕你更爱白荼。
我扶着墙走出去,却看见爸爸站在我的房间里,拉开我的柜子,从里面拿出来那瓶百草枯。
“你想自杀?”
我看见自己在墙壁上留下红手印。
“你长本事了是吧。”他打开瓶盖,站到我面前,五官涨红出阴茎样,“你喝啊。有本事你就喝给我看!”
他口水喷到我脸上。
我捂住嘴,挫顿在墙上哭。
百草枯被陆云抛出去:“你看,其实你根本就不敢自杀。”
这一天的最后,我蹲在马桶边,吃陈沦的巧克力,鼻涕滴在上面了,也吃。吃一点就吐一点,最后喉咙塞得太满,又咽不下去,全都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