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一

天刚擦黑,各宫各院还没来得及点上灯笼,就听南书房传来一阵怒骂:“废物!一群废物!!!”

这阵子皇上为国事烦心,龙颜大怒,半个月里发落了半拉朝堂。小曹站在廊檐儿下值夜,听见骂声吓得一哆嗦,两扇可怜的小肩膀鹌鹑似的紧紧缩成一团。殿里的总管太监吴连海大气不敢出,躬身奉上茶房早早晾好的温度适宜的茶水,轻声细语的赔着笑:“万岁爷,喝口茶消消气儿,可别气坏了身子。”

点灯太监们麻利的挂上三排琉璃灯,明艳艳的将紫禁城这无边黑夜烧了一排窟窿,漏出的光芒撒在人肩上,多少是暖意。御前伺候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人精,大家谨记这几天皇上心火旺,一个站的比一个直,乍一看好似一排冻上的冰棍儿。

吴连海抹着冷汗退出来时远远儿走来两道人影,打着伞立在北风细雪里,帽子上那点红缨隐隐闪着光。

“哎哟吴哥哥,这大冷的天儿哥哥怎幺站在外头?也不怕冻着了您呐。”安喜宫的大太监习文远熟门熟路的套着近乎,一张马脸红光满面,不像来诉苦告状,倒似有什幺泼天的喜事。

“得了,”都是老熟人,吴连海懒得跟他废话,“有什幺事儿快说。”

习公公挑着八字眉朝里一番张望:“弟弟来的不巧?”

吴大总管嘿嘿一笑,三两下将擦汗的帕子折好塞回袖子里,帽檐底下掀了掀眼皮。仅那一眼的功夫,小曹看出来爷爷心里松了口气。只见他勾着嘴角,难得露个大笑脸儿:“怎幺不巧?就等你呢。”

习文远闻言,变脸似的迅速整理出一副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形容,虾子似的躬腰跟进了干清宫。不出一盏茶的时间,里面传出旨意——

摆驾安喜殿。

宫道上的雪早就被扫洒太监们清理干净了,怕滑着鞋底,还特意撒了一层粗盐粒。八个身强力壮的轿夫肩扛一顶明黄色御辇行走其上,沿路飘出一阵万岁爷惯用的龙涎香气。

随侍的宫娥宦官都低着头,一股无声的安逸情绪在他们之中悄悄蔓延。就像之前吴连海见到安喜宫的人便松了口气,大家心中隐隐笃信,只要贵妃娘娘出手,天塌地陷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三年来这条路小曹走了不下千趟,路边开了什幺花、哪颗石子最磨脚都一清二楚。干清宫人人知道,去安喜宫的路就是最舒适最安宁、直通天境的青云之路。

轿辇才在宫门落下,就听里面嚷起来:“皇上驾到——”

朱载光也不等人跪迎,黑着脸一撩袍子就跨了进去。安喜宫清雅精致,步步是景,寝殿更是网罗尽了天下奇珍。贵妃讨厌烟气,这里点灯就不用烛火,只用夜郎进贡的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

四名大宫女齐刷刷跪在门外,个个满脸泪痕,为首的那个手上还捧着一碗正冒热气的煎药。朱载光看着那黑洞洞的药碗,气的眉心直跳:“你又发什幺脾气?”

贵妃刚出浴,正散着头发坐在美人榻上看书。她这“坐”可不是寻常宫妃袅娜多姿的侧坐,而是一身水汽抱着膝盖,人半蜷着,十颗脚趾露在裙裾外头,跟前摆着一碟荷花酥、一碟辣琅玕,瓜子一捧、核桃若干。

“臣妾哪儿敢发脾气,”娘娘阴阳怪气的吐了一口瓜子皮,“万岁爷又是召人喝茶下棋又是品诗品画的,臣妾发脾气岂不是坏了万岁爷的兴致?”

这酸的,方圆十里全是醋味儿。吴连海悄悄望去,只见小皇帝心头熨帖,那能夹死苍蝇的眉头都舒展开了。太监宫女们木着脸拼命忍笑,吴公公生怕错失良机,连忙冲安喜宫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即刻有人呈上新煎的汤药和厚布。

“我就跟她说了两句话,袖子都没碰就送回去了。”朱载光亲自从托盘里取下厚实的棉布,仔仔细细替她擦干双脚,“这也值得醋一场?看冻病了。”

“就醋。”小姑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了一声,“拿走,我不喝。”

“慧卿,乖。”朱载光板起脸,“不喝药身子怎幺好得起来?”

半碗苦药喝完,皇帝还赖在安喜宫,半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吴连海心头那块大石头彻底落了下来。小曹见他心情回暖,立刻凑上去拍马屁:“还是爷爷了解万岁爷,最明白万岁爷的心思。”

吴公公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口里笑道:“猴儿崽子。”

安喜宫的茶房比别的宫室耳房都暖和,只因贵妃娘娘怕冷,每年冬天地龙烧得比干清宫都热。小喜子从炭盆里扒拉出两个红薯,剥了皮热气腾腾的递给吴连海:“爷爷给我们说说吧,怎幺别的娘娘略不合规矩万岁爷就一脸厌烦,贵妃娘娘三日一恼五日一醋的,万岁爷却喜欢的不得了呢?”

安喜宫这位自打进宫就是专房之宠,皇后、六宫都成了摆设。记得她入宫半年,太医诊出喜脉的时候皇上欢喜的跟什幺似的,立刻就晋了贵妃,海样的赏赐往外淌,还要下诏大赦天下。进宫三年就育有一儿一女,说是宠冠六宫绝不为过。

“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万岁的事儿也敢拿来说嘴?”小崽子们一看就是规矩没吃透,吴连海假意竖起眉毛,重重的冷笑一声。他是自小服侍的万岁爷,年纪不大,论起资历来却是朱载光身边的老人儿了,最明白做奴才的关窍。他姓吴的凭什幺做到正四品干清宫总管?那凭的就是忠心二字,再爱卖弄,也分得清轻重。

“合该叫你们张哥哥给紧紧皮,免得日后祸从口出。”

小曹与小喜子立时唬破了胆,红薯也不敢吃了,栽葱似的跪在爷爷脚边自己掌嘴:“好爷爷,求您别跟张副总管说,小的们再不敢了。”

吴连海不由的一声长叹。想他六岁就净了身,对子嗣早不抱指望,这些个小太监在他跟前撒娇讨巧,时日一长权当是自己儿子,不伤利害时也是可以疼上一疼的。小曹忠厚老实,小喜子机灵懂事,都是这一批里伶俐拔尖儿的,哪个做师父的不偏疼呢?慢慢吃完一个红薯,吴连海眼风一刮,道:“行了,别掌了,叫人看见了不嫌恶心?别说爷爷不疼你们,告诉你们个巧宗儿,这宫里的人啊能不能干是一桩,忠不忠心又是一桩。能干但不忠心的,主子能放心使吗?空有忠心却不会办差的,一多半也遭弃嫌。你们才多大,吃了几年盐米呢,就敢争着在主子跟前讨巧了?也不怕闪了舌头。”

两个小太监唯唯诺诺。吴连海又是一笑:“伺候主子,得多看、多听、多琢磨,凡事抢在前头,忧主子之忧、乐主子之乐,再有,少说少问少嘚瑟,以后有你们的好日子。”

小曹与小喜子对视一眼:“多谢爷爷教诲,爷爷懂的多,嘴里漏个一句半句就够咱们嚼几年了。”

撤了一回茶果,宫婢们纷纷退出寝殿。齐慧卿伏在朱载光膝上,皇帝握着梳篦有一下没一下的为她蓖着头发:“换了新头油了?”

满室轰轰烈烈的茉莉香,少年皇帝煞有介事的点评说:“比原来那个好。”

“我还没消气呢。”少女闷闷的翻身,擡头瞪了他一眼,“你别跟我说话,仔细伤了你六宫妃嫔的心。”

她发质细软,手指拢进去像握着一捧云彩、一团棉花,朱载光好笑的用剩下那只手捏了一把女孩气鼓鼓的脸:“今天醋劲儿怎幺这幺大?我哪里来的六宫妃嫔,不是一直只有你一个?”

说话时东厢传来幼儿哭喊声,没一会儿有宫女在门外小心禀报:“皇上,娘娘,二殿下哭了。”

朱载光低头看了她一眼,咬牙恨道:“臭小子,才多大就会跟爹爹抢娘亲了。”

寝殿大开,齐慧卿边从乳母手里接下孩子边横他:“你嫌弃?再不给你生了。”

大老远就听见寝殿里传来拨浪鼓声,紧接着是孩子咯咯咯的大笑,小喜子竖起耳朵:“准是二殿下!”

皇后的大殿下早夭,如今皇上膝下唯此一子,自然尊贵非常。他又是个最爱笑的小娃娃,不拘宫女太监,见了谁都是一张胖乎乎的大笑脸。小曹犹记当年贵妃专房专宠,朝野非议不说,太后娘娘都十分不满,采选了不少京畿地区的小官之女充裕后宫。谁知娘娘一举得男诞下皇子,万岁爷说母凭子贵,要封皇贵妃也无人敢阻拦,还是娘娘自己不要,怕折了二殿下的福寿。

“听说礼部选了好几个字给二殿下做大名万岁爷都不满意,可知是爱重非常了。”小喜子扒拉着炭盆,贼眉鼠眼的压低声音,“我看啊,别管日后得了几位皇子,谁也越不过二殿下去。”

吴连海往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又屏气凝神的细听了一会儿,廊上公主、皇子的乳娘进进出出,两个孩子你哭我笑、你笑我哭的闹了好一阵,直把陛下、娘娘都闹乏了才罢休。老太监道:“皇嗣大事,也轮得到你这小兔崽子嚼舌头?”

皇后不得圣心,宫里人尽皆知,从前贵妃不在她能捞着一些面子情,如今贵妃回来了,只怕坤宁宫再传不出婴儿的啼哭。二殿下是安喜宫所出的皇长子,那就是长与贵都占齐了,吴连海暗自唏嘘:“皇上怕不是还记着呢。”

小喜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爷爷,您说什幺?”

朱载光小时候没了亲娘,一直养在坤宁宫,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膝下,那时贵妃家里还没败落,先夫人常带她进宫玩儿。太后无子,喜欢孩子,贵妃还在坤宁宫里住过半年。当年幼小不知事的大太监回忆起往事,不免感慨万分,皇上小时候就爱追在贵妃后边跑,宫里孩子少,两个人时常凑在一块儿摸鱼打鸟,满宫淘气。有一回皇上在演武场挨了先帝训斥,垂头丧气的回来,贵妃娘娘为了哄他高兴又是扮孙大王又是演猪八戒的,两个人玩闹一阵,烦恼就消了。那时谁不知道,齐家姑娘将来是要做三皇子妃的。

选秀前两个月皇上日日去书房翻书,说将来生了儿子要叫见烨,生女儿就叫仙芝。

哄睡一双儿女,父母都累的筋疲力尽。齐慧卿边指挥宫女捶背边有气无力的说:“明天一早去太医院开个避子的方子,生两个就累的半死,我可再不生了。”

这位娘娘速来口没遮拦,大宫女早就习以为常,只碍着皇帝在场,低声劝阻道:“娘娘这是说的什幺话。”说着悄悄看了一眼朱载光,见他面无异色才放心大胆的说下去:“殿下们还小,大了自然就贴心了。”

成婚前太医就嘱咐过,说慧卿自己都还是一团孩子气,不宜过早生育,可前朝与太后同时施压,逼得她不得不三年生了两胎,直到今年指责皇帝沉溺女色的声音才终于小了一些。于皇帝而言,沉湎声色不算大罪,沉湎声色还没有子嗣才是大罪。仙芝早产,怀胎就亏了气血,原也舍不得她这幺快又生孩子,朱载光于是挥退所有宫婢,把人抱进怀里:“不生就不生吧,好好养两年,等养好了再生。”

“谁要再给你生孩子?”小姑娘窝在他胸口,哼哼唧唧不肯饶人,“二郎就是太像你,脸上笑眯眯,心里一肚子坏水儿。”

“哪有人这幺说自己儿子的?”朱载光故作惊讶:“看我明天告诉二郎去。”

她在他怀里笑成一团,小皇帝只觉心口那股邪气愈加平顺,还暖融融香盈盈,鼓胀饱满到随时要溢出来似的。“你气消了,我气可还没消。”他说,“拿不肯吃药吓唬我,你说,怎幺赔罪?”

贵妃熟门熟路的吊在他脖子上,用力一蹦把自己蹦进他的臂弯。少年皇帝抱着人颠了颠,一脸痛苦的问:“这是你给我赔罪还是我给你赔罪?”

慧卿啐他:“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夜过三更,寝殿里传了第二遍热水。简单清洗后守夜宫女重新拉好帐缦,朱载光捏着她的耳朵:“真的不生气了?”

她在他怀里困得迷迷糊糊:“还生气的话你怎幺办?”

朱载光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王氏毕竟是正宫皇后,就算形同虚设也是他的结发之妻。当年齐家涉案先帝震怒,连母后都迁怒了,若非联姻王氏,恐怕他的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王家甘冒风险雪中送炭的这份恩情与胆识,朱载光磨齿不能忘。

“除了皇后的位子,其他只要你想要,什幺我都能答应你。”

“真的?”慧卿在他胸口仰起头,“什幺都能答应?”

“嗯。”

“那……”小丫头笑眯眯的亲了亲他的下巴,“皇上给我洗三天脚。”

到底是谁一肚子坏水儿……朱载光翻身把人压住,挑眉问道:“三天就够?”

“……只要是你,朕愿为你梳一辈子头,画一辈子眉,洗一辈子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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