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四 完结章(独自绽放——记任小姐)【捉虫】

任子衿的母亲出自书香世家,她外祖家对子女的要求之一是从小记日记,老辈人的祈愿是教导后辈通过自省追忆与感悟留印美好铭记教训减少遗憾。

任子衿的母亲也是这样要求她的。任家小姐的闺房,主人家的牛皮日记本厚厚一摞,将摆满两层抽屉。

三十周岁生日那天,任子衿拒绝一切外出事宜,藏在书房翻看回忆。她从小到大点点滴滴,都有柔韧的牛皮本精心收藏。

只是她的记忆并非没有断过,她从小时候自己开蒙前由母亲代笔的人生开篇故事见证自己一路成长。

她的日记保存完好,字迹工整且内容详尽,童年时候尤其是,闲暇时多,她本身又喜静,空闲就翻开日记本记呀记……小孩子对诸事好奇,她童年的日记里,有任家上上下下,从祖辈老人到表亲的兄弟姐妹,也有小任子衿的同学们,一群天真烂漫不识愁的孩子,甚至于回家路上幸福悠闲的散步老夫妻、周转不停送信的邮递员、挥汗如雨的公交司机,都时有印记。

那时候,任小朋友心里只想努力盛下整个世界。

再之后,步入青春期,中学时候的回忆稍显平淡无味,记得多是学习的心得、自己对竞争氛围的适应,对知识难点的理解……任子衿不认为自己脑瓜灵光,她将自己容易出错的难理解的部分逐一仔细记下来,具体的在专业课笔记本里,而在写日记时多少会提到些。

中学对应才三本,两本是六年学习收获,翻过这些枯燥无味,末一本是高中毕业的自由假期,那时候,脱离繁重枷锁的任同学只想离开这座包容自己十八年的城市,独自出去走走看看,她带着书、日记、相机和压岁钱积蓄,以及生活用品简单上路。

任家哪里放心宝贝疙瘩独自出远门,安排几人随行看顾保护,除了两个肢体发达的男保镖,还有一位干练的女保镖和车技一流的小丫头辛怡。

任子衿看自己日记里详细记着自己出发前全方面的准备以及留在本上一大段期待……而她真地踏出任家,却发现还是走不出长辈庇护之下。

但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日记里留下的都是感恩与小庆幸。当时她第一站去看海,站在海边一时恍惚了,别人都是成双结伴,徒留她一个形单影只的,想拍照,照片里只会有孤海。

“同学!”背后有女声在呼唤,海风吹皱了声音辨不清,任子衿怀揣希翼回头,当真见有一个干练休闲装的女生向她这边招手。

那是从上学起就保护她的大姐姐,任子衿认出了她,又惊又喜绽开笑,向她跑去,半程远留意到大姐姐身边单膝跪地向她举着镜头的女孩子——是辛怡,任子衿像是迷途的路人,瞬间找到亲友找到希望。

当事人不知道,佳人回首粲然一笑的瞬间,轻轻漾在辛怡的镜头以及眼底。

那时候重拾温情的任同学,收起畅游天下的雄心,安于亲友在侧的小日子。

大学开启新篇章,任子衿的心里笔下多了一道人影。那个人憨厚温和,刻苦踏实不显锋芒……

瞿源,任子衿的日记本满满三页都只是这道名字,那天是任子衿初尝相思的源点,也是她鼓足勇气和瞿源拉近距离的第一天。

她与她是金融系的同班同学,那天之前仅于同窗,那天过后,两心靠拢。

那天高数课后,老师布置一道求极限的问题,任子衿闷头尝试,想出了结果又不确信,愁绪浅埋到晚自习。自习上鸦雀无声,那天任子衿去得稍晚些,第一排位置没有了,她私心坐在瞿源后排。

那节自习,完成其他课程的温习与功课之后,任子衿踌躇再三,向前排的人送出自己有生以来第一张小纸条。

任子衿问的就是那道题,问答案是不是自己求得的正无穷,纸条交到另一道掌心之后久久不闻回响,任子衿陷入失望……

瞿源认真演算了三遍,步骤一致答案统一,这才回复了纸条,附上自己的演算过程转身交还给她。任子衿欢喜接过来,对照自己的查看她的解题步骤……

瞿源的字是蝇头小楷,数字字母都整齐排列,演算纸布局合理,甚至比绝大多数同龄人的作业本都整洁,而且很节俭。任子衿对她加深好奇……

她们真的在一起是下学期,任子衿追到的瞿源。日记本上那一天的记录都是表述真心,年轻人青涩的诉说喜欢,任子衿记得更清楚的是,是她在每个瞿源名字外面圈起一颗红心。

很傻很少女很孩子气的行为,只是表征着幽闭的少女心扉为她之心悦敞开了门。

回看那些妆点在小情话里的红心,以及红心围绕的单一名字,三十岁的任子衿还如十年前般心生涟漪……不可否认,初恋正因为绝无仅有为人铭记。

【年少时得遇刻骨眷恋的人,一生之痛或是一生之幸。】

任子衿在表白当日日记边缘补记这一句,瞿源带给她的是痛是幸,恐怕要等她垂垂老矣才能看透了。

只是她自己知道,她不后悔青葱年华与那个人相知相许,好比烟花绚烂一时,美得惊心动魄。

桃李年华的女孩子,明确定义自己的世界,将心爱人的名字撰写在自我世界的中心点。

毕业是别人家的离别季,任子衿和瞿源还守在一起,且安置了自己的小窝。

任子衿与家里人明说了,自己搬出去自主生活,她父母起先并无阻碍,她心里头庆幸又隐隐不安。

她的日记本从离家那日中断,起初是贪恋与爱人在一起的每一分秒,不想多投注意给旁的,为此,从小不离手的日记本就此失宠。

而后来……发生那幺多变故,她对记日记有心无力,就此搁置了。

与瞿源毕业后小两口模式的相处,她隐约有印象——那段日子很好,充实踏实,她们之间平淡温馨,工作之余时有浪漫——只不过恍如隔世,朦胧到硬要具体化,任子衿已然记不清。

非要概括,她想,是窝心的。

日记本留了半本的空白,任子衿倚着窗,手端着本,简笔留下几个字:

【你要幸福!】

瞿源给她的,年少初恋种种美好,她仔细收下了,但瞿源这个人,她想,到眼下终于可以、抒怀问候。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隐隐约约听到呼唤过“小姐”。这幺温柔的敲门声已经不算是惊扰,更像是隔着门下文未知的问候。

是辛怡,任子衿放下日记去开门。

门外,女孩子温柔而谦卑笑着,她怀里倚着还不会走的奶娃娃。

“小姐,打扰您了幺?”

任子衿淡笑摇头,辛怡来请她吃饭,任子衿啄了口小女儿光嫩的脸蛋,轻轻地带上门,将背后一切都放下。

她不住在家里,房间里的乱象会有人帮忙整理。

自打接手公司重整那一摊子乱账,新上任的小任总没有时间住在城郊的任家老宅,她带着孩子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商业区租了房子。

她工作起来,孩子当然也没时间带,白天辛怡会开车过去替她照顾孩子,等她晚上回去为她们做好饭再走。

实在是太麻烦人家,任子衿拒绝过,辛怡不反驳她,只是固执坚持着中心郊区两头跑,日复一日。

辛怡对她们母女的照顾总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不定感受,就好像,是刻意维系着这种礼貌尊敬又亲近的关系。

很丰盛的一顿饭,清淡不乏丰富,这是难得的家有喜事的排场。

任家后代稀薄,任子衿的姑姑未婚,她这辈只有自己,而她下辈只有一个未断奶的女儿。

任家长长的餐桌望到头尽是老气横秋的,这还是包括全体佣仆了的。

任子衿接管公司,相当于将大半个家主接过来,她母亲让位,要她坐在首位、她祖父身侧、她父亲对面。

“坐我身边吧,刚好帮我照顾孩子。”忙完了上菜任子衿拉住埋头往里走的人。辛怡迷茫转身,小心瞥了眼对面骤然沉眉的任董。

不等辛怡表示拒绝,任子衿站起来要为她挪椅子。“小姐我自己来!”辛怡被逼得没法,拉住任子衿衣袖,安置好自己、入座。

辛怡顶着她老爹的鼓舞以及任子衿老爹的审视目光,抱着嘬奶瓶的小娃娃,耷拉脑袋,满耳朵溜着庆生贺词,埋头没滋没味扒饭,她是生长在任家的、任家的家仆,她父亲从老司机熬成了老管家,时不时激励她要她伺候好大小姐争取“管家世袭”,说实在话她不想要这样,她不想要有目的性的接近,特别是,对象是她家小姐的时候。

“这段时间多亏你了。”辛怡被一道轻言细语召回生日宴上,回任子衿笑,再垂眸时,碗里堆着食物小山。

都是她爱吃的,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蓦地折射入眼,逼落一道破碎的水滴,辛怡垂着头掩饰,任子衿注意到她不对,凑过来借口哄孩子,轻声安慰她。

任老爹将对面俩年轻人的窃窃私语收进眼里,饭后僵着脸叫女儿去书房。

不是第一次被父亲谈话被下最后通牒了,任子衿挺直腰板,神色比五年前更为淡漠。

任子衿带门到宽敞书桌前站定。任老爹将文件夹甩给她。

还以为又是要挟命令一类,任子衿翻开文件,眉头微挑,她将手里的文件翻面,指着股份转让书的封面问她父亲:“您终于舍得了?”

任董在之前公司危难、任子衿刚继任四面楚歌的时候舍不得拿出来的压箱底的股份,在她过生日这种没多大所谓的日子亮给她,任子衿对她这位老谋深算的父亲,真得越发看不懂了。

“你离那小崽子远点!不然,司机厨娘管家,我刚好都想换一换!”

任老爹咬牙切齿道出前半句时任子衿恍惚了阵,她真没想到他老人家指的是谁,听到后半句,黛眉蹙起又很快平复,“您换了刚好,我家里正缺这几位。”

任老爹气得站起来喊她大名,任子衿转身,手搭上门柄才停下,低头淡笑,“医生说您该好好调养千万别动气……至于辛怡,她不是瞿源,司机各行各业都缺,您怕是没有赶她出界的能力,就是您有这心,我也不允许。”

……

任子衿出书房再没留,她抱孩子要走辛怡抓起大衣追出去送她们。

回去半路落了雨,雨声衬得人景朦胧月夜凄凉,霓虹灯不甘地暗淡在雨幕中。

任子衿在后座闭目叹息,满脑子就着她与前座小姑娘的相处想她老爹的过度解读。

辛怡比她小五六岁吧,任子衿记得自己入中学那年那孩子刚背书包。

回去一路有些漫长,更是被夜雨拖下脚步……怀里小家伙安心窝在母亲胸膛沉迷睡梦,任子衿过电影似的想着她记忆里不多的辛怡的成长轨迹。

那是个乖巧的孩子,因为家教,因为契约的主仆关系,她生来对任家上下谦卑恭敬……辛怡反应力迅速理解能力强,如果她继续深造会比放弃高考更有宽广前途。

只是她似乎安于现状。任子衿挣开双目,自侧后方注视辛怡专注的侧颜。

她恍然记起另一桩事,她上高中住校难得回家,有次被辛怡支支吾吾拦下来。

辛怡递了封情书给她,任子衿愣了愣,她长那幺大,真的没有收到过情书,她当然也没费心思想过,是到底没有人送过还是那些情书中途折戟了。

“我们不是姐妹吗?”当时任子衿近乎直白拒绝了小姑娘。

……

恍惚记起这件事,任子衿心意不明卡了口:“你还记得那封情书吗?”

辛怡心慌了下,应了一声不敢开口。

“谢谢你满足我小女孩时候被追求的梦。”任子衿偏头向外,笑容里盛着淡泊明朗。

辛怡愣了愣,眼镜近乎陷在后视镜里,她张张口又发不出声音。

其实是想壮胆子问,瞿源、或者佘家辉,怎幺会没有追求过她?明明……她那幺美好。

但辛怡自知不够资格。

任子衿同时也在理之前的感情纠葛,她和瞿源时候,她是主动追求的那方,瞿源回应她的足以超过她的付出……最后是她迫于父亲威逼放弃了那段感情,同时推瞿源下深渊。佘家辉是他父亲硬塞给她的,他对她也很好,相敬如宾起码称得上,任子衿用三年时间淡忘瞿源,想安心备孕预备相夫教子,也就在她踏上过渡阶段,预备对她的丈夫掏心掏肺时,佘家辉善妒暴虐的本性暴露出来。

就因为她和前任在医院的匆匆一面。

还有更之后的,许凝告知她的佘家辉的本来面目……

佘家辉离开了,仍然要拖着她做夫妻到最后一刻,对他,怒其不争多于气恨,任子衿宁愿相信,他们之间有过爱的,只是爱被复杂化了。

而眼下……

“如果我父亲为难辛叔秋姨,你不许瞒着我。”任子衿开口,先要辛怡的承诺。

辛怡点头。

手肘至上车窗,任子衿撑着额头笑眼看她,小姑娘对她从来都是无条件的认可相信,她感念又感动。

“小姐,对过去的,您有后悔幺?”

辛怡难得主动,任子衿漾了抹笑,与她闲聊开:“我想不会吧,不是有句话说,回忆里的喜乐常在,悲苦是经过时间淡化过的……人生短暂,有什幺可后悔的。”

辛怡起初当她自我宽慰,扭头看她笑意洒脱,跟着弯起唇角。

“小姐,您许了生日愿望幺?”明明蛋糕都没来得及吃……辛怡丧气,她好像说错话了。

辛怡开车将那母女俩送回去,返程时,被绵绵春雨阻路。

早春正是乍暖还寒,下过雨由其不一样,任子衿几次三番挽留她,辛怡都不肯。

任子衿如今是单身了,名义上还是佘太太,辛怡不想给她添烦恼,而且,更重要的是,无论她单身与否,辛怡不想破坏她名誉。

“妈~妈~”小娃娃靠着母亲咿咿呀呀,任子衿欣慰逗弄孩子,辛怡送她们到楼道里等来电梯确认无异,这就告别要走。

“等等!”辛怡揉着手转身,忽地教任子衿记起什幺。迟疑过后任子衿抱着女儿追出楼门口,见雨中单薄的人果断回首,映入她眼的是眼前人眉目间青涩的欣喜。

任子衿不知说什幺,她将自己外衣拢住小女儿,前几步进雨里。

身边的淅沥落雨渐渐平缓仓皇的心跳,任子衿犹疑着,不知如何开口是好。刚刚辛怡转身的一瞬,许多片段在眼前晃过,拼接起来,教她猛然认清一处事实——

她对这个小姑娘,萌生了不舍,是眷恋的不舍。

“快回去,别着凉了。”辛怡心疼她孤傲倔强,将人儿推回门廊下。

眼见她又要走,任子衿心念一动牵住她的手,她曾经为保护她挨打受伤骨折的右手:“今天能不能留下?陪我照顾孩子吧,不止是今天,我是说以后……算我许的生日愿望,可以吗?”

辛怡摊平双手护在任子衿头顶,直视她认真的眼,真心袒露笑容。

眼前人的笑,温暖到、为彼此点亮世界。

【本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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