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沦说完之后,屋子仿佛就被大雨淹了,水下寂静,只有一串细密的气泡浮上来。
每个人都好像厚涂的油画,五官被重重地凸显,陆满把手放上去,就能摸出他们的心跳。她看着他们,更像是他们,连带着这个房间,一齐用目光捆住她。陆满从未被这样关注过,浴在他们的目光里,她被评价,被审视,被讨厌。她迅速地就萎缩了,所有的恐怖都浩然又糜烂地呕出来,心房里有一只流血的豺狼在冲撞,竟恐慌地不能自已。
她随陈沦走出去,门关上后,里面的骂声连天苏醒,另有喝醉的女孩子大哭,她太清楚地听见他们骂陈沦的眼光,骂他失足,骂他辜负。
她心里最宝爱的东西就这样被摔碎了,她甚至能想象出这个东西酷似心脏的形状,胖胖的,在地上碎出了陶的粉末。
她看向陈沦,陈沦倒是淡然,握着她的手朝前走,面上一片坦白之色,美好地像有月光在偏爱他。她走了几步后,就把手从陈沦那里抽出来,躲进自己口袋里,那种黑暗,像蝙蝠缩进洞穴,游人又一口气把唯一的蜡烛给吹熄了。
她开始在心里喃喃说对不起,说了一万遍之后也不肯停下来,也不知道那是说给谁听的。
真的看到大雨是等陆满走到外面。 她的脚在水里费力寻找陆地,踩下去,立刻有泥水翻上来,鞋已经脏得看不出形状。陈沦却在大雨里呈出一片洁净,面容亦有种新意,沿他手肘淌下的雨水也沾了他的光,很清洁。于是很明白那些人为什幺把陈沦骂得那样狠。他如果真的喜欢上自己,确实是伟大的失足,是经典的眼瞎。
可我真的好想吻你,平等地吻你,就像以前看过的电影一样,学那个男孩子,亲吻从你身上流下来的雨水。
陆满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像童谣里的白桦树,全身都是眼睛,乌黑的,吃吃地淌着眼泪。
到了车库,陈沦让她坐了副驾驶,他则坐上驾驶座。她也没有问他是否有驾驶证,只是把脚空悬着,面目枯白地看着窗外。车一路开出去,雨浇下来,纵使雨刷勤奋,她望出去,也像弱视。
弱视里,今天发生的种种反溯上来,她心跳地头痛,心在胸腔里面跳,头于是也想在车里冲撞。她没有带药,就开始在心里数药片,数了多少,就一口气吃多少,不存在的胃袋里充满了药物,竟淹上来,舌根涨结,就要呕出来。
她大喊:“停车!”
陈沦把车急刹下来,她开了窗,把头脸掀出去,这场创世纪的大雨杖笞到她脸上,她在雨中呕吐,亦痉挛,眼泪流出来之后马上就在雨水里消失不见,大笑像大哭,大哭亦像大笑,面容阔大出来,又像在说,对不起。
远方,车辆纷纷泡水,人像寄生虫一样从车里钻出来,大雨冲刷掉他们的五官,于是目盲,像狗一样在水里扑,手划进水里,破开霓虹灯的影子。四处皆是末日,而陆满在末日的最中心。
陈沦抚上她的背,她不用去看他的眼睛,也知道他在担心。她竟然也很有空隙地想到,啊,担心,这是在陈沦身上很稀有的情感。
她把头缩回来,一身的水,幸好这样陈沦就看不出眼泪。她说自己没事,说自己晕车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演技这样好。她拿掉陈沦的手,像一个病人安静拔掉身上最后一根维持生命的管子,只苍白说,“开快点。”
车终于开到她楼下,刚停下来,便泡水了。 她走进去,并不看陈沦,只无限地看着前面深黑的通道:“我爸爸不在家,你也上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走上楼时,她在前面,陈沦在她身后,只隔着两步,她生命里就有种头重脚轻,好像陈沦从来是她课本上用荧光笔划了,又标出星星的重点。进了门,她便让陈沦坐在沙发上,她则进了房间。
她在衣柜的最底层取出陈沦的外套。她是不会叠衣服的人。为了叠好他,她珍重在网上看了视频,折袖子,折衣襟,把最好的东西统统折了进去。可现在那些美好的情感都不见了,而平日里同学的话却浮出来。
“你很孤独,是不是?你根本没什幺朋友。”
“她干嘛偏偏喜欢陈沦啊?”
“我看你是病得不轻!”
“你小心她出来捅你啊!”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陆满把头磕倒在陈沦的外套上,眼睛斜出两行泪,像她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就被歪斜掉的人生。 把衣服拿出去前,她跪在地上,从床底拖出药箱,里面的药盒像学者的书籍一样陈列,她木木拿了两片草酸,咬碎了,咽下去,又拿出了日记本。时间被翻到以前,那是她刚去医院看病,刚配了药。写日记的时候,她显然才被爸爸打过,眼泪掉到字上面,字变成笑眯眯的老虎胡须。
上面写道:
老实说,这药真的有用,我真的有病吗?我不知道。
吃药是心诚则灵,如果现在有人拿了用淀粉做成的药丸给我,告诉我吃了便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发抖,不会再想吐。我一定会吃的。吃了以后,我的病也一定会好的,我一定能很光亮地去爱陈沦,也许还会结婚,生小孩,一直到老。
我是相信药片的。 因为没有人可以给我相信。
那时候,她总以为吃了药就会变好,所以每次吃药都带着吉祥。但她搞错了,就像病床的代名词永远不是治愈,而是死亡,精神类的药物也并不代表健康,而是病态,被别人知道后,更是永久的病态。在他们眼里,她早失去了爱人,和被人爱的权利。
她把日记合上,贴到墙边,脚顶着地板,上身搓顿,拿自己的头脸去撞墙,脸庞狰狞出一种可笑的丑态,心里只有那幺几句话,也许说出来了,也许没有。总之是不停说,我爱你……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
陈沦在外面敲门了,低低叫她的名字。
她整理过衣服,但额角撞出来的淤青整理不掉。她开了门,把衣服还给他,像避开光一样,避开他的眉目,吸了气,做了第一个说话的人。
“陈沦。”
“我有话和你说,请你听我讲完。”
“我不知道你为什幺会吻我,说喜欢我,也许是因为好玩,也许是别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你是真喜欢我,因为就连我都不喜欢我自己。我外婆走的时候,就把我的一部分永远带走了,但其实在那之前,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就没办法真的开心。无论做什幺事,都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我胸口,我笑不出来。也就是说,我的大楼还没有构筑好就已经歪斜了。我从此无法成长,无法友爱,无法宽容,也失去了经营友情的能力,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为了保护自己,也因为我笨拙又胆小,我不再与人亲近了。我开始讨厌人多的场合,比如派对,比如同学们前去春游的大巴车。我说我不想去春游,爸爸便说我孤僻,不合群。我因此常常祈祷,希望有科学家能证明人类是独居动物,这样我的不合群就有了理由,爸爸也不会再指责我了。可我还没等到那位科学家,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然后,你出现了。你聪明又好看,又是那幺受欢迎,所有人都喜欢你。我于是也崇拜你,向往你。我不相信我自己,但我相信你,你有驾驭生活的能力,而我没有。如果能和你一起生活,那我一定会得救。可是陈沦,我遇见了你,你并没有遇见我。就算那时候我立刻死去,也对你毫无影响。因为你根本不认识我。今天,你吻了我,你吻上来,我就乱掉了,我的生活失序了,我很害怕。但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太好了,但我的世界太小,容纳不下你。我也没办法正常地爱你。我爸爸说我谁都不喜欢,谁都讨厌,就连我自己都厌烦。我没有反驳。因为他说的是对的。是的,我就是这样的,我早就完了,我早就失去了爱你的能力。或许我需要的也从来都不是恋爱,而是一个可以和我一起对抗世界的同伙。”
她从来没有说过那幺多的话,说完以后,她像是一片被人抽干了水的苏州河,并没有眼泪了,只剩下一大片碎马桶和臭塑料。一时间,她只听得见外面有雷在打,有暴雨在下,楼下有小孩在大哭,阳台外面有裙子被打湿,而房间里有来不及长大的她在慢慢死去。
然后,陈沦开口了。
“你要失望了,我不是多好的人。现在再对你说暗恋也已经晚了。”陈沦停顿一下,继续说,“所以,小满,不论如何,我都会赖着你,做你的同伙,不管你多想摆脱。”
她过了恒久远才开口: “你脸皮好厚。”
“我也觉得。
陆满被雨淋湿的衣服饿扁在她肚子上,脸却像湖水一样泛出笑,笑容的波纹马上就推到陈沦这里,他也笑了,眉眼间终于有种清澈的旺盛,像山雪,又好像有一间陋室,被打开,终于满满当当地照进了暖香的阳光,外面的电闪雷鸣居然也变成一种祥瑞。
陆满当然从不觉得她的生活是童话, 而她是公主,更不认为会有什幺属于她的王子来拯救她。 但她想错了。她确实不是传统意义的公主。事实上,她是王子,是病弱的,居于地牢,无法拯救自己更无法拯救他人的王子。而陈沦是她的公主,他是手持利剑斩杀巨龙的公主,是阴暗的白雪公主。陆满的生活是童话的反面,大雪变成了闪电,夜莺变成呜咽,但爱人永远都没有变。
外面大雨依旧,但今夜适宜蝴蝶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