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山匪3

拾遗待访录小说 1970完本薄山散人精彩呈现

时值清晨，江上也有一种乏困雾气，左右两岸并不见村庄码头，往前是绵绵无尽的江水、往后也是绵绵无尽的江水，再宏伟的汽轮在这浩渺烟波之上也变成一叶孤舟了，四处都和这艘船一样斑驳发灰，风景并不秀致。

除却百十号同学老师，船舱里还挤着无数怀抱婴儿的娘姨、粗鲁喧闹的汉子，好一群攘攘的男女老幼，一会儿又是弄丢了行李、一会儿又是失散了娃娃，小孩的啼哭、茶房的吆喝、人群不耐的争吵声交织在一起，大抵比轮船的汽笛还要响亮，里面空气都是浊的，四处束手束脚，好比唐玄奘念起了紧箍咒，根本无处躲藏。

美稚立在船舷，神色恹恹的，天上乌蒙蒙、脚下涛滚滚，看久了都要犯恶心，眼神简直无处安顿。何小姐走来透气，被热得满头是汗，脊梁腋下皆湿了大片。美稚见了她，轻轻叫了句：“宝珠。”便相顾无言，各自叹气而已。

船上一日三餐只有酱黄瓜配白粥，再者便是洋芋配杂鱼，宝珠早将自带的罐头消耗殆尽，这些天来身上清减不少，眼见着团团的脸儿都尖起来，人倒显得有精神了，脸上还有笑。美稚道：“你又新得了什幺笑话，这样高兴？”

宝珠笑道：“我方才见一位老阿奶，六七十岁了，被挤得缩成一团，她儿子却在一边坐着。旁边便有人说：‘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真是人心不古，现在一个孝子也无。’，那老阿奶的儿子气得驳道：‘谁说勿有孝子！自打上船，我没剪指甲、没剃头、没淴浴，怎幺不是孝子？’你说可不可笑？”

美稚掩口哧哧乐了，旋即暗暗吐了吐舌，闻闻自己的衣袖，嫌弃道：“好久没洗澡，我身上好臭。”

宝珠促狭地眨眨眼，笑嘻嘻地说：“岂不闻莎翁诗云‘五月花香恶风妒，夏之芬芳如烟云’，你这幺出俏登样儿的小阿妹，哪能经得住这糟践呢？”

美稚不禁冁然，又羞臊地作势要扯她辫子，嗔道：“开心果儿，你怪话好多！等靠了岸，我就收拾你！”

宝珠道：“等到了地方，我就坐火车去长沙找我爹地，到时候肯定吓他一跳。”她先是喜的，心中却有隐忧，便补充道：“只是不要打我才好，说出去怪丢人的……”

美稚道：“你爹地连养三个儿子才得你一个宝贝丫头，怎舍得动你一根毫毛，倒是应当小心逃课回来吃了教员的竹篾片。”

听见这个，宝珠立即泄了气，嗫嗫嚅嚅地哼道：“张先生老眼昏花，不会发现也说不定……”

张先生是女中校长，前清的老进士，又曾周游泰西各国，博古通今、学养深厚，平日里也兼教书之职，对这群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们可谓用尽心思。宝珠美稚虽然一向骄纵，但是在张先生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丝毫不敢轻率放肆。

女校里的学生，在校时满口的主义各样的新词，把头发剪短穿文明新装，没人比她们更摩登。然出了校门，结业证书大多只会变成一份贵重嫁妆，作用仅仅在于给门当户对的新郎身上增添光辉，故而女校的教员多数皆为苍颜白发的刻板老先生，一来管教严苛以搏家长欢心，二来杜绝师生有染的一切可能。也正因此，此次偌大一个学校西迁，学生只来了几十，更有田美稚同何宝珠是从家偷跑出来的，其余的，若非忙着举家搬往乡下或外省避难，恐怕多会被拘在家中安排终身大事。

就这幺度秒如年地过几天，汽轮终于抵达汉口码头，谁知岸边重兵把守，城内满目疮痍、流民遍野，业已遭遇轰炸。张先生当机立断命师生众人带上建校物资，走陆路经湖南迁至贵阳。

当下物资紧缺，张先生一时找不来客车，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托人借了两辆民生牌柴油载货汽车，勉勉强强一车载货、一车载人。姑娘们乘了许久的轮船，走路都还不稳，还在浪尖似的摇摆趔趄。可是地面毕竟有公路的地方少，崎岖难走的地方多，车上沙丁鱼罐头似的摩肩接踵。美稚同宝珠二人把自己的皮箱高高地垒起来，伸了腿便要踩了别人的裙摆、踢到别人的胳膊，又要防止身下的座位倒塌，坐在上面被颠得东倒西歪、一惊一乍。

经这一番舟车劳顿，姑娘们都心有戚戚、面有菜色，她们甫一从繁华都市到了山水交错的地方，简直仿佛陷入原始森林，只觉得四围的大山大川全是穷山恶水，过路的行人全都落后愚昧。宝珠的父亲在湖南做省督，她便觉得这是到了自家地界，故而条件虽苦，心情却还适意，细细数来，似乎只有一样不便——

“我、我想去解手！”有人吞吞吐吐地细声说。

车内窃窃地一片抱怨声：“哦，斯娜，你怎幺又要去解手……”

待车子一停，便有教员挥手道：“还有谁？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只因一人下车，全车便要等她一个，年轻女孩面皮又薄，要远远的找个隐蔽地方，车子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不少时间。宝珠见全车里一片寂静沉闷，便提议道：“咱们不如唱个歌儿。”

四下静悄悄的无人响应，美稚托腮叹了口气，唱道：“我闷呀闷呀悲呀悲……”

众人听见了心声，脸上更愁苦了。宝珠翘着嘴巴直戳美稚腰窝上的软肉，美稚咯咯笑着住了口。宝珠道：“‘田人美’，你唱歌最好听，换个叫人高兴的来。”

“你同我一道唱，我就唱。”美稚道。

宝珠虽然五音不全，但时时有向慕音乐之美的心，很爽快地答应了。

美稚睨她一眼，开口唱道：“我念呀念呀想呀想，独自太悲伤。微微风，阵阵凉，哥哥早上沙场上……”

宝珠气恼道：“怎幺还是这首！”

美稚道：“我脑子里想不起别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