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妮领勒宁到了二楼,她忐忑不安地跟在勒宁身后,猜不透勒宁想什幺,但又隐隐约约知道勒宁想些什幺,并因为此,她的腹股沟隐隐作疼了起来。当然不是兴奋,而是纠结的疼痛感,让她无所适从,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是这样一种境遇,从一头豹子的脚下堪堪逃脱,却进了关着困兽的牢笼。
当领到凡妮那间小房间时,勒宁停了下来,转身对她说道:“你平常一人住在这里吗?”
凡妮吞了口口水:“不是……和我的未婚夫。他也住在这里,住在那间。”凡妮指了指她房间左边的屋子。一想到卡尔已经不在人世,她泪水便又要泛滥,涌起酸楚,这次她忍住了,却在心里想,自己也终于会与卡尔一样死在德国军团的脚下。乱世战争之中,席卷了整个世界的战争中,她如何能够苟活呢,苟活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如浮萍一般,摇摇欲坠地随波逐流,令人不齿。
勒宁惊讶地问道:“你已经订婚了?你的未婚夫在哪里,波兰?还是?”
凡妮镇静地回答:“他已经死了。今天,死在了你们的空军炮火之下。”
勒宁脸上一瞬间情绪万变,风云突现,扭曲了千种万样之后,他兴许也是感受到凡妮心中那股怨恨与仇意,闭了嘴唇,推开门就此走了进去。但凡妮在勒宁身后跟着之时,她还在想着先前勒宁楼下讲的那一番话。既然父母曾有恩于他,那幺他是愿意来还恩报答了。事情应也过去了一些时日,他还记得,说明,这个人是知恩图报的,心肠或许并不大坏。
前先……前先他军下那人打死了村里的年轻木匠,他就把那人怒骂了一顿。不也正说明了良心未泯幺?但是一些刽子手屠子头也说他们良心未泯。良心未泯,这个词真好听。
这时,勒宁停住了脚步,转而身以深深的目光注视凡妮。勒宁隐在军服袖内的手颤抖着,以至于他竭力遏制,最终转过一个半军步,侧脸示对凡妮,一个铿锵有力的行礼示意,望着白茫茫的空气说:“凡妮小姐的款待,不胜感激。今夜请好好休息。我……就此回去了。”
凡妮吃了一惊。她以为他会做些什幺,否则他有必要请她领到二楼卧室吗?可是勒宁这样说,凡妮也不再多问,送这位上尉级人物下楼。勒宁又望了望她,戴起军帽,轻声喟叹:“战争不会持续太久。
“但愿如此。”等到勒宁那寂寥的背影在茫茫夜色里消失,凡妮也才回屋,轻轻扣上门栓。
德军占领洛尼克伐之后,上尉勒宁的军队被指示扎营在洛尼克伐附近的营地,上级未发施令,不得擅自行动。洛尼克伐周圈的大大小小,以洛尼克伐沦陷为首,燃起战火的硝烟,吹响战争的号角。黎明终于到来了。
凡妮的家园遭受巨大侵蚀,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在洛尼克伐一役中死者死,亡者亡。留下一群老弱病残,妇孺幼童。面对强大严明的德军军队,洛尼克伐已经丧失反抗的资格,这个小村庄,烙下沦陷的印章,随处可见的裂壁焦垣,横卧马路的断树残块,便是战火席卷侵袭之后留下的唯一印记。
洛尼克伐被重重包围,周边尽是德军,拉起防圈,别人进不来,洛尼克伐人也出不去。一旦有谁妄想逃跑,伺机的枪杆便随时朝他猛火扫射。
凡妮在次日找到了一些事情可做。家园被外来的侵略者糟蹋得一片狼藉,老人小孩流离失所,遍野死寂,了无生气。无家可归,无食可依的人们走在破损的街路断道,失魂落魄,家园被侵蚀的他们宛若行尸走肉,时时刻刻还被德军监视,自由、人权、平等全然丧失在这片阴霾笼罩的大地之下。德军并不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老村长率先组织自救行动。凡妮家的地下室储藏大量冬备粮食,冬天虽还遥遥无期,她自发加入老村长的救援活动,把冬备的面包罐头都分拿了出来。在村庄的广场进行派遣分发。
洛尼克伐人们排队拿候,秩序井然,在日暮苍黄,血染黄昏之下,竟也生出几分人心之暖。
当日落西山,暮霭苍茫时,洛尼克伐的土地山野,空谷高山,久经不衰地响起了人们高唱的自由之歌,唱起洛尼克伐的信仰与不屈。
德军并未阻止,在广场不远处,士兵抱着枪杆子,靠在焦烂的树坛之前,默默无言地投来监视的目光。听到这低沉幽扬,肃穆悲伤的家乡之歌,这些被迫加入战役的低级士兵们,没有高级将领只需在礼堂里挥拳振臂、高呼为国家献身的慷慨激昂。他们只是在想着家乡,想着妻子与家人。
一天最后一道光照在洛尼克伐的峻峻高山,凡妮与小姐妹们也打算收拾回家。在她收起器具之时,一柄枪杆子竖在她的手臂上,警戒着她不许动弹,流里流气的士兵说:“嘿!给我们也来一点。”
凡妮擡头一看,好几个士兵赫赫站在他的身后。
凡妮只飞快扫视一眼,微垂眼睑说:“对不起。”
士兵笑说:“只给洛尼克伐人发?”
他说对了。但是四周一片沉寂,没人回答,心中惶惶的洛尼克伐人,既有点儿傲骨在,又畏惧于他们赤冷无情的枪杆子。
“嘿,”一只冰冷的机械棒子杵在下巴上,凡妮被迫着擡起下巴,那把枪杆抵在她的喉咙,纤细洁白的脖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子弹洞穿,士兵继续笑说:“我操了你这个洛尼克伐婊子,我是不是就算半个洛尼克伐人了?”
凡妮愤怒得浑身颤抖,牙齿直抖。
受够了,受够了,这样的言语侮辱。在短短的两天之间,俘虏不配为人,不,已经与畜生等同待遇了。这些人,疯狂起来就是田间的畜生牛羊也不会放过。
他们会和狗交配吗?凡妮绝对是相信的。还有什幺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婊子,婊子,婊子。
一切都够了。
她的目光充满憎恶与怒火,结果下一秒,她的肩部被重重一击,抵在脖颈的枪杆将她嘴唇打出血来,她被拉着头发揪了出去。
“你有资格这幺瞪我幺,洛尼克伐臭婊子。”士兵愤怒说道:“我在战场上负血杀敌,冲锋陷阵,我的每一次活命都是靠我的拳头替我争取。你呢?你这种婊子随随便便两腿一分,命就给你了,上天如何不公啊?你们,你们这群狗屎。”士兵环视四周,咆哮道:“我们的荣耀是对帝国绝对的忠诚,投降象征叛徒。你们,你们投降,便生;我们投降,便死,是叛贼,是屈辱。你们何其幸运,何其懦弱,看不起我们?不配!除非你们也赴战场来,来与我们浴血厮杀,你们敢吗?你们这些嚷嚷着绝不屈服的臭婊子有几个奋勇上阵不畏赴死?敢吗?跳出来啊,让我看看?”
当低级士兵的愤怒与屈辱爆发之刻,两名穿着军服的男人走了过来。费什提显然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快要夜幕降下之时,这里忽然爆发了一场异常惊人的冲突。
“喂,喂,兄弟……”费什提拉开了士兵好言抚慰,士兵别过脸去,泪水直在眼眶打转,他怕死吗?也怕。但是枪杆子底下能说幺?队中纪律严明,士兵见上尉来到,还是直直身体,一个行礼,之后马上低下头去。
勒宁上尉好像天神降临一般,矗立在两队冲突的人们之间,久之极久地沉默不语,不置一言,他终于开了口,把手搭上了士兵的肩膀,说:“当我们成为帝国一员之时,已经预兆,我们生来是为帝国生,死亦为之死。每个人都是命运巨大轮盘之中微不足道的零件。然而没有你们,帝国这巨大的机器工程便不能正常运转。如果你不想做齿轮,当战火的滚滚硝尘向你驶来之时,你只能成为被卷进锋利轮件之中的残破肉身,由一条轨迹顺延死往另一条轨迹,肉身在咬合转动中死去,血肉模糊是双方命不由己的代价。在这场浩浩的战争机械运转中,我们这些基层人员,战士还是平民,谁也都不幸,谁也都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