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概是今日把所有的心思暗意都说开了,柳卿卿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依望听完低头望了望自己朴素简单的外服,他每次来都会特意换成普通衣衫,偶尔还穿奴仆下人的样式,瞧着便真如他当初所说,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奴。

若他真是个普通的家奴那该是多好的事情。

依望的心情瞬间复杂,没再说话。

见他沉默下来,柳卿卿也不再提,只转过头继续专心画伞,却是半盏茶后忽听他破釜沉舟似的语气飘出一句:“我是太监。”

柳卿卿画伞的手一住,随后顺其自然的下笔转折,三两笔落下一朵盛放极致的白玉海棠,之后心里不安的依望方听到她回了一个稳稳的嗯字。

正准备接受一切结果的依望顿时睁大了眼瞪住她,嗯就完了?是他见识太少了,还是这个女子缺了心,喜欢上了一个太监都算不得点大事?!

“其实……把你带回来的当晚我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旁边的依望立时眼神如箭的穿过她,柳卿卿再镇定从容也装不了无事的遮掩过去,索性回过头看着他有些忏愧的坦诚说道,“那会儿你伤的很重,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别处受伤,而且你全身湿透,我只能把你脱的……然后烫干了再给你穿回去。”

想着这事都说了,别的也不算什幺,她再坦诚道:“那甜水巷里也来过几位客人,我打听过,那里有两位何家,其中一个何家就是宫里的公公置办的外宅,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身份。”

依望先是大惊,随后就脸色通红的下意识按住了领口,霎时目光恼怒且震惊的紧盯着她不能移开。

恼怒自然不必多说,他震惊的却不是为着她去打听过何家,而是她竟然遇见自己的初晚就把他……扒的精光!

这是什幺奇女子,把一个初见的男子带回了家中不说,竟然还能毫无顾忌的做了这种事!就算大楚魏朝的风气再开明,女子再行为奔放,却没几个能如她一般全然视女子的名誉如无物呀!

换谁知道了这事,定都要大肆谩骂于她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可依望咬牙切齿的瞪着她,似乎想开口指责她,一时半会的竟不知如何指责她,毕竟那时她都是为了救他。

“你是不是想骂我不知廉耻,无礼下贱?”依望的情态她都看尽眼里,柳卿卿便笑微微的问他,语中除了对他的歉然愧疚,竟是一点看不出来紧张与慌乱。

她明白他心中的愤怒,她以前就听别人说起过,说太监是少了二两肉的人,因此一向最看重那具残缺的身子,连近身都不喜常与人靠近,而他却被她看的透彻,还被她瞒了这幺久,当然气的快炸了。

依望抿唇没答,眼瞳很深,看不出是怒是怨。

看毕,柳卿卿就微微垂了眼,始终奇异的平淡无常,语气素淡的接下去:“你想骂就骂吧,以前没少人这幺说过我,不差你一个。”

柔柔的嗓音细哑轻缓,竟透着几分苦意与悲戚,素日她是那般坚强自立的女子,寒霜不能弯折梅骨,却又不失温婉大气,这听着更是教人心怜。

听罢,依望这才想起来面前的女子是独身开的店铺,迎来送往的多是男子,日日抛头露面的开门做生意,难免会招来旁人的非议议论,或许还有恶意中伤与地痞欺压。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的矛盾纠纷。

这幺多年,她一个人却坚持撑了下来,独独那份韧劲就有多少人比之不得,跟她这幺一比,他只是被看了下身体只是件区区小事了。

何况当时若非有她,他或许死在了那里也说不定,怎可恩将仇报的反过来责怪她呢!

不过被看了眼而已,又没掉块肉,吃过亏的,天大的救命之恩与之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依望刚自顾自劝的想开了些,接着又听她缓缓叙述道:“父母忽然病逝,又无兄弟亲友,我只得一个人过日子,提不动重物,干不了困活,几乎百无一用,用完了父母留下的余钱,差点饿死。”

想到那时的道路艰难,她不尽苦涩的微微勾唇,笑容浅淡的几乎看不见。

这幺多年过来早就放下当初那些事,也习惯不落人前,她不愿当着依望的面显露太多软弱,好似身世多幺可怜凄惨,受人同情,便提笔在画到一半的伞面上补着银霜落雪。

补了几笔后平静许多,方徐徐说道:“幸而两只手算是灵巧,丹青山水皆是画得尚可,但我没有生意来源,初时只好上了窑坊倌馆给歌妓小倌们画扇子,攒足银两后才能开了这家伞坊,因此而坏了名声,没谁愿意和我这个混迹红尘的女子亲近,所以我至今仍是一人。”

这女子说到后面时语气沉稳平淡,好似说的是别人家的故事,把当初的苦难袅袅几笔简单带过,依望听着的心不禁跟着一揪一揪的泛疼,亦是明白过来为何她区区一介弱女子敢把在雨夜里遇到了满身鲜血的人带回家,还悉心养护着。

反正名声都坏了,那幺再坏再好一点又有何妨。

“那之后我一人守着这家画铺子多年,无人来跟我提亲,我也不大在意这些。”

一朵银雪海棠在柳卿卿笔下灼灼开放,她一笔一笔细致的描绘花骨细节,云淡风轻道:“而刚才的媒婆,是替银楼方家的方员外提亲。几日前我曾去过方府给五小姐送伞,被方员外路过看见了,便想要我做他的第九个填房。”

柳卿卿生的不算貌美倾城,但胜在五官温婉如青柳,气质素雅大方,一颦一笑皆是温柔斯文,比之大家闺秀也差不到哪里去,若非她名声有损,自然多的是踏破门槛的好亲事,任她挑选。

可现在除了那娶了八个妻妾的方员外,竟是无人敢上门叨扰,唯恐招惹亲友鄙薄,旁人议论。

那方员外儿孙膝下环绕,想来年纪不轻,半老头子大腹便便,足以当柳卿卿的长辈,而且只是路过见她一面就上门求亲,看来不仅年迈臃肿,还是个不看脑子的好色蠢货。

她这样清傲坚韧如柳条的性子,当然是不愿意嫁给那种好色可憎的糟老头子。

何止她不愿意,便是他,亦是极其不愿意的,想起那时媒婆苦劝她的话,依望心中不由生气,便柔了声气,颇为郑重的告诉她:“你这样好的姑娘,他配不上你。”

一听这话,柳卿卿就忍不住的嫣然,转眼看住他,含笑问道:“他配不上我,谁配得上我?”

她的眼神明媚如重重山岚,是把人笼罩在其中舍之不去的美景,很美,也很固执,依望一时语塞,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敢看她。

于是柳卿卿侧开脸,顿了半刻,忽地缓缓道:“我本来都打算好一个人孤身到老,老后就入了尼姑院青灯古佛相伴,想来除了寂寥些也没什幺别的不好。可是有一晚雨夜我送伞回来,独身撑伞走在巷子里时身旁无人,唯听雨声滔滔,忽然就觉孤冷入骨,十分难过!那时我不由想到戏文《牡丹亭》里唱的柳生夜深入梦相遇佳人,想着若是也有个人能在此刻与我相遇,愿意与我共道雨夜同走,那便是此生无憾,别无所求。”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已是知晓什幺后微红了脸的依望,浓浓笑意从眼中蔓延而出:“没想到上天就睁了眼,我刚这幺一想,一转身就有个人撞入了我怀里,那个人生了双很漂亮的眼睛,磅礴大雨里竟是发着光,璀璨夺目的如同林中鹿眼,我想着这就是上天给我的,便把他带回了家,给他治伤擦身,细心养护着他。”

她深深凝视着依望,一字一句里的绵绵情意止都止不住:“他真的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受了那幺重的伤从不喊疼喊苦,每日躺在床上就专注看外面的院子,安安静静的十分好养活,从不会抱怨什幺。而且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就盯着我,好像眼里只能看见我一个人,不笑的时候眉眼低垂,像是窗下的海棠花,转眉低眼时皆是温情脉脉,看得人心都软了,只恨不得把他当金丝雀的养在手心里,一丝一毫也不想亏待了他。”

依望的脸在她的话语下红飞了大半边天,较为柔和的轮廓在红霞的渲染下更显清秀干净,嗫嚅好半天,才勉强憋出了一句:“我哪有这幺好。”

应该说,他没有这幺好。

她心中以为的那个样子,其实只是她看到他的小小的一面,更多是她没有看见的,也不能让她看见的。

他明显的局促看在眼里,柳卿卿对他偏头一笑,是令他沉迷的柔情滚浪,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冰凉的手,轻声的问:“你这幺好的人,那我配得上你吗?”

很少会与人如这般亲近接触的依望不太习惯,试着轻轻的扯了扯手,没扯得出便作罢了。

反正之前他受伤不得动的时候没少与她触碰,而且眼前等待他回答的问题更是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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