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瀛国建熹十九年,九月十二。
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奉君父的旨意下嫁士大夫长公子江氏左之为嫡夫人。
始称江氏张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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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张洇。
我的姓是国姓。
我这一生的记忆从我四岁那年开始。那是一个雪花肆意飞扬,眼中泪无意流荡的晚上。
我被我的乳娘宛丘叫醒。迷蒙中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扯她褥裙胸前的丝带,丝带散开,奶白色的小山丘渐渐显露出来。我把头贴上去,眼睛朦胧着,手堪堪搭在那白玉的小丘上,轻轻揉捻,嘴寻到那处凹下去的红茱萸,张开含住,用力吮吸着。
奶缓缓从我嘴角溢出来。乳娘身上若隐若无的香草气息萦绕着我,我渐渐又要睡过去。
乳娘的手擡起来放在我头上,似要把我移开,却终是不忍心地轻轻拍着我,“女姬快醒醒,妾服侍您更衣,正大宫那边传了侍人痉来唤您过去。”
我仍舍不得离开那开那芳草地,眼睛转开朝牖那边望出去。只见外面黑压压一片,黑色的幕布上没有星子。时不时地有几许白色溶化掉落在煤烬里。
是下雪了。
“阿姆你给我换衣,阿珚要吃奶……雪。”
耳边有乳娘的轻笑声,和各侍人忙碌的熙熙攘攘的声音。
待我从乳娘丰盈的山丘里擡起头来时,我已裹上了披风,头戴绒帽,脚套毡鞋,被侍人痉抱在怀里,在前去正大宫的路上。
乳娘走在一侧,头垂得很低,脸颊有些许的微红,正慌忙地打理着她的褥裙。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不准系!”
所有人都因我突如其来的一句吼叫所吓倒,乳娘圆硕的眸子望过来,因惊吓两颗眼珠湿蒙蒙地浸在雪水里。
我从侍人痉怀里探出身子,伸出手在那朵茱萸上轻轻一掏,盈盈欲坠的玉露滴落在我手心里,我举手揩在乳娘如小鹿般的眼睛上,指着咯咯笑到:“看,这是雪!”
众侍人都被我逗笑,乳娘也娇羞地低下头,双手绞在腹前,任那雪水和红梅在空中绽放。
那个晚上,在那崎岖又窄小的路上,晕寒交加,雪落冰沉,我记住了乳娘的雪,也记住了那缠绵一晚的乌夜哭啼。
这是我为数不多来到正大宫的日子。
大宫娘子脸上完美且精致的笑容,和正大宫前两座威严慑人的族蛇青铜像,总让我逃之又逃,避之又避。
而这一次,当侍侍人痉抱着我站在正大宫前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数千只徘徊在宫殿上方的青黑乌鸦鸦,和那一盏盏阴黄摇颤的烛台。
殿前的两侧站满了装扮诡异的巫族圣女,她们头顶藏青色的鸦尾毛,眉间用朱砂化成一片血红,眼睛是深黑的,没有眼白,嘴唇是乌一样的颜色,手臂上刻画着不知名的蛇族图案,口中念念有词。
“嚓—拉—嘛—吉—哈—比—亚,南—摩—让—沓—刹—霁—呀,苏—气—布—达—萨—拉—嘛—呀,撒—嘿—那—东—弧—麓—轰—哈,以—麻—辣—索—亚—啊”
她们跳着不知名的舞,双脚赤裸着一下一下砸在青色的大地上,手腕上的法珠碰撞发出“哐哐’的声响,鸦尾毛在空中颤抖。
她们的眉间更红了,跳舞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口中颂语变成了大声歌唱。
冥语飘荡在正大宫前,久久不散。
天已经黑了,大地微震,惊走了乌鸦。
我直觉排斥这种不阴不明的感觉,巫女眉间的朱砂直刺进我的心里,鸦尾毛鲜活地像天上乌鸦的皮毛,她们口中呢喃着的,似道声咒语,冥冥不绝。
我惧怕又排斥着这一场景。
乳娘走上前来牵过我的手,我一瞬想甩开,乳娘却坚定地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带着我一步一步走入这正大殿内。
内殿点着明亮的烛,和殿外那宛如茭丝骤灭的情形大相径庭。
殿内大宫娘子的位子空着,地下跪了乌压压一大片人。
她们俯身抽泣着,漆黑的头发长至地面,比外头那看不见月亮的黑幕还黑,活生生像一个个巫医故事里的女鬼。
侍人痉径直进了内室,乳娘拉着我在殿内朝正前方大宫娘子的位子跪下,“女姬张氏阿珚,请君父安。”
我头皮贴着地面,双手垂叠交至胸前。正大宫的地面很冰凉,我不安地动了动:“女姬张氏阿珚,请君父安。”
四遭随着我的问安都寂静了下来,间歇地还能听见一些娘子的啜泣声。
我在地上跪趴了很久,乳娘也在一侧同我一起跪着。没有人理睬我们。
我觉得甚是无聊,却不敢擡起头来,知道那会触犯我君父的威严。我只好将头埋得更深,透过我胳膊的缝隙,偷偷去看乳娘。
乳娘的衣裳还略微零乱,襦裙的巾带只是了了挂在胸前,我可以透过那暗墙色的布衣,隐隐看到我未享受殆尽的雪。
良久,有人掀开帘子,侍人痉过来传话道:“珚姬,君上宣你进内室。”
我从地上站起来,走了一步后,又停住回头看仍俯趴在地上的乳娘,又转头去看侍人痉。
侍人痉站在离我两三步远的位置,面上没有表情。
我霎时收了看乳娘的目光,同他一同走进去。
绕过了屏风,正对面的是一青竹制成的榻。榻两侧另立了两根同屋高的竹竿,上面又牵了一层白纱,将这长榻一分为二。
侍人痉领我过去又跪下,“君上,珚姬到了。”
一道端正的女声缓缓传过来,“珚姬,擡起头来。”这是大宫娘娘的声音。
我这时才进殿后第一次擡起头来。
正前方的竹榻上端坐着一身着黑色锦袍的人,他的面容在烛光的摇曳下显得朦胧而模糊。可是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身上因身居高位而不怒自威的气息也这样径自传了过来。
我知道,这是我的君父。当今大瀛国的主宰,建熹帝。
他盘腿坐在不足一尺高的木榻上,我俯跪在地上。
此时的他如高山、如天穹,令我遥不可及。
素整妆严的大宫娘娘坐在他的一侧,正轻轻地对我微笑着。
她转头对一侧的侍人痉说了什幺,侍人痉离去,她又对君上说道:“君上,这就是珚姬。平虚大子所说的人。”
我擡头望着我的君父,即使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慢慢擡起手,朝我招了招,示意让我过去。
我俯跪着前行行至木榻前放屐的地方,他却一把拎起我,将我放置在他的膝上。
我一惊,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这时才看清了他的样貌。
很宽的额,如竹块一般冷硬的眉,鼻子很尖很长,头发很多,甚至还长在了脸颊上。
我想伸手去摸一摸他脸上的绒发,却生生忍住了。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低声开口道:“你就是阿珚?”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莫名地安抚了我不安的内心。
我手仍紧抓着他的衣襟,小声开口道:“我是阿珚。你是,阿珚的君父吗?”
他眉眼略微有了笑意,生硬的眉柔软下来,语气有些微的哽咽,“是,我是阿珚的君父。”
我看了看他,见他对我笑得很温柔,便壮着胆子道:“这是阿珚第一次见到君父呢。”
他把手环在我的腰上,笑说,“这可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珚呢,”他又将我往怀里揽了揽,温柔地说:“以后阿珚每一天都能见到君父。”
我的额头挨着他的左胸,那里的面料很丝滑,我不禁多蹭了蹭,试图想蹭掉外殿那冰冷的寒气。
乳娘的怀抱总是很温暖。棉质的布衣绵软,厚重。相比之下,他的身体很硬,丝毫不如乳娘的柔软细嫩。
可是我却很是喜欢。
这时长榻另一头有了动静,我循着声响望过去,这才发现那一头竟是四周都用白布罩了个严实,那白布至少叠搭了三四层,竟是一丝风都钻不进去。
一侍人面上同样覆了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将一头的白布掀起来,一位娘子走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宠冠兆合宫的娘子。
侍人都叫她,戚娘子。
她不似大宫娘子一般抹着浓厚的脂粉,卸除了珠钗华府的装饰,她眼底的血丝和眼下的青黑浓厚得骇人。
她盈盈走过来向君父行了一礼,语气里的悲哀让人不禁掩面,“君上……荋榆……荋榆,她……她去了……”说到一半,戚娘子就忍不住掩面落下泪来。我侧头去看君父,他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哀哀之色,却不似大宫娘子那般恫然。
过了一阵,他开口对戚娘子说道:“孤知你心疼,我又何尝不心痛!可巫医挚说过了,荋榆此病疾,有传染扩散之险。”他顿了顿,对戚娘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孤身为大瀛国之君王,且不说外面的臣民百姓,单单这兆合宫中侍人娘子就不下两三百人,更何况还有孤的公子……孤不得不有顾虑啊!”
又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叹息一声,“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戚娘子已是满脸是泪,在侍人的搀扶下才能堪堪站稳,“荋榆能得君上如此厚爱,已是她的福气。妾固然伤心不舍,可怎能抵得上君上为人父之大悲之情。”说到这,她推开了一旁的侍人,颤悠悠地行至榻前,向君父行了一个大礼,“只是……只是……妾只想恳请君上留荋榆一个……”
这时一旁的大宫娘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三娘子的病逝固然让人伤心,可是戚娘子也不能只为了一己私情而让君上不顾自身安危而徒增烦恼。”说到此,正宫娘子从榻上起身,在戚娘子前方跪下,语气诚恳地道:“妾恳请君上,为大瀛国众多子民百姓着想,君上切莫过度忧伤,伤之身体,以误国事!万望君上切记要以大事为主啊!”说到最后,大宫娘子已是直直俯跪在君上脚下,道出一片情深意切的话来。
戚娘子跪在她的身后,那绢子拭着眼角的泪,双手竟已抖得不成模样。
良久,君上缓缓叹息了一声,终于开口道:“请平虚大子进来吧。”
正宫娘子再次向君上一拜,“妾替大瀛国众多子民多谢君上!”
稍顷,一身着墨青道袍的男子走进殿内,像君上行了一礼,遍匆匆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几名侍人擡着一方小竹榻出来,上面盖着厚厚的几层白布。
戚娘子大哭着朝那榻上扑去,却被一旁的侍人拦了下来。
大宫娘子也起身招呼着其他侍人将内室里的布置全部收拾干净妥当。
这时,君父牵着我的手下了竹塌,拉着我行到戚娘子的面前。
他开口道:“戚娘,别难过了。以后,阿珚就是你的女儿。孤的荋榆!”
戚娘子朝我看来,我也望向她。
她的眸子中装满了晶莹的泪水,她轻蹙着眉,似不敢相信地望向君父。最终,一滴泪由她眼角滑落,她跪拜谢恩:“妾,谢君上。”
后来的事情我无从知晓,我已被侍人痉送回了我的住处。
回去的路上,天光被烧成火红色,隐约的,有人的哭泣。
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晚上的兆合宫素白如冬雪,死气笼罩直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我就被乳娘唤醒。
乳娘身着一身白衣,抱我在胸前,将一捧白胜冬雪的绵软塞进我的嘴里。
我自顾吮吸,任由侍人替我换上同样的白衣。
我那时并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更不知晓穿白衣的象征。
直到我牵着乳娘的手走出殿门。
建熹八年,腊月十八。深骨隆冬,年末大雪纷飞,浓雪似鹅毛。
一擡眼望不尽头的素缟麻衣和那高耸直指天际的白洋镐杖。
四十九仆从众擡棺椁,三百匹天马齐扛文书。
上至瀛国君王大宫娘子下至襁褓幼儿妇孺残兵,无一不弃珠钗、着白衣,人手一扶棺椁入土。
后人称,天下缟素。
我走在众公子娘子的队列里,看着漫天的白纸如雪花似飘落,它们沉落在泥土里,等新一季雪花来临,了过无痕。
那个我昨日才第一次见的君父大人,他痀偻着背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身后的镐杖太高、太重,直压得他挺不直腰。
我想,他一定很珍爱那个躺在棺椁里的孩子。
那是我的生命里第一次目睹死亡。
我甚至不知道在那棺椁里睡着的人是谁,又是何人值得倾全国之力只为送她一程,我只知道,在那一刻,听着我周遭的人真诚亦或不真诚地哭泣悼念,我有那幺一瞬希望她能活过来,以慰生人之心。
在那一刻,我记住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名字:张荋榆。
在那之后,我被君父接到了他的寝殿居住。
他每日和我同寝同食,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待我视若珍宝。
我不再是没有娘亲而受人歧视的孩子,兆合宫里所有的娘子都对我笑脸相迎使出万千手段只为讨我一笑。
我不再是没有名字不能上皇谱的孩子,他替我列了齿序,改了名字。侍人都叫我:七娘子,张洇。
我不懂这两个字有何区别,在我听来都并无太多不同。
我只知道,从侍人惊讶的以及正宫娘子不赞成的目光里,我成为了君父最宠爱的孩子。
后来我偷偷地听乳娘说,原来君父的孩子,娘子们均从王字头,而水旁,是只有公子才能取的名。
我知道,从那天起,我一生的命运都由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