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在了山上,第二日醒来之后就收拾好了行囊走向那座小小的庙宇。
庙还是那座庙,门前站着年轻的小僧,看到我之后双手合十微微行礼。
我还他同样的佛礼,与他一前一后走在一起。
他还说同样的话,他说佛祖在堂前,菩萨在侧亭,诸天神佛分散而坐,镇在庙宇的四面八方,守宁静祥和。
我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他却要离开,叫我自行选择。
我说不对,还应该有一老僧在柳树间里打坐,为众人传经解惑。
小僧回头看我,一瞬之后他平静地告诉我:“明玄老僧于两年前圆寂,葬在后山的柳树间里。”
原来时间真的过去这幺久了,我双手合十,行过佛礼之后与小僧告别。
我找到了庙里年岁最长的方丈,我们二人席地而坐佛祖身前交谈许久,在老僧的一阵长叹之下,我的一身疲惫在这里卸下。
日落之前我将房门关上,再推开时,我已没有了我的长头发。
我的长头发,是再也留不起来了。
院里的小僧看着我,他瞪着眼一本一眼的说:“女施主...你...你...”
他看我光溜溜的头顶,震惊不已。
我淡笑着,平和的纠正他:“是小师妹了,或者师兄可以叫我净真。”
我一身素衣,双手合十向他行礼。
外面的世界奇妙瑰丽,可我不想回去了。
红尘万丈,恩怨是非,一切的一切,其实早就与我无关。
我曾被万人拥起,看天上高高的月牙,我也被众人拽下,踢去深不见底的山谷。
众人将我照亮,众人也将我埋葬。
我被爱过,也被恨过。
有人折磨我,以我为乐。
也有人说爱我,说这一生不放过我。
是非恩怨转头空,那幺多的人和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了。
我两袖空空,六根清净,游离世间实在可怜。
不如守在佛前,求人世顺遂平安,万人欢喜而活,天下万民求仁得仁,求佛得佛。
况且,这里有我一盏长明灯,我来这里,守着。
那是很久以前爱过我的一个小小少年,这辈子过的苦楚,下辈子,我愿他可以好好地。
那日之后,我在寺里住下,成为这山峦上随处可见的一缕烟霞。
佛祖身前,我长长跪下,颂着虔诚古老的的经文,心里再无其他。
孙长岭时常来拜佛,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带着宋元一起。
宋元已经不再是初相识的那个小男孩了,一晃十年的时间快过去了,他也长大了。
少年不在年少,好时光是那样的少。
他娶了心爱的姑娘,已经快要当爸爸了。
这一次来他给女儿求一张平安福,愿她健健康康的长大。
真是巧,前些日子白若琪也来求过一张,不给别人,也给自己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原来为人父母,在硬的一颗心也都会被融化。
我抄写了两本平安经,给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小天使,愿她们二人平安无忧的长大。
我托孙长岭帮我转交,他却说他办不到了,他三十几岁,已经不年轻了。
每个人都在变,唯有穆城身边的男孩子,都是年轻漂亮的一张脸。
这一次来他向我告别,他下定决心,要回老家好好生活。
他和穆城谈了整整一夜,恩爱一场,穆城答应孙长岭,不会再难为他。
他对我说再见,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一生的时间听起来没有尽头,但其实短暂又匆忙。
如果他回来,他就来看我。
但他又说,其实,我不会再回来了。
动容之处,他伤心落泪,说舍不得我。
但我已经不是我了,陆和再也不是陆和,我只是佛祖身前的诵经小僧,我是净真。
我的一颗心很静很静,我劝他说:“施主不要太难过,人与人,总是要分别。”
“是有也无,是无也有,你心里有,便一直有。”
他对我告别,他说佛门清苦,叫我保重身体好好生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站在门前望,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向我挥手,蹦起来与我告别。
我看着他,最后的最后双手合十,微微弯腰,我说:“阿弥陀佛,孙施主一路平安。”
“我在这里替你诵经祈福,愿你余生快乐。”
孙长岭的身影在也看不见,我在门前站了许久,大雨滂沱之前,转身而去。
孙长岭离开的那个夜里,我梦到很久很久之前,我们躲在一件闭塞狭小的出租房里,他把手里的一沓钱分成两半,一半自己留着,一半交给了我。
他让我先花着,以后发达了,别忘了他。
他带着我跑商演,寒冬腊月的天,我们两个迎着风撵疾驰而去的车,他扯着我的裙摆,说礼服好贵,你小心一点,弄脏了还不回去。
被秦均带走的那个夜晚,我在车里看到他极致灿烂的笑,那时我说是破土重生的笑,而今回想,竟是那样的酸。
他望着我远走,叫我试着站起来。
生活不留情面,但总要试着站起来。
我也记得他的哭声,那幺哀怨,几杯酒下了肚,都变成眼泪流出来,他断断续续,哽咽着说话。
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红尘万丈,我们二人深深坠落,都没有一个好结果。
真是感慨万千,一晃神的功夫,已经过去这幺多年。
我离开秦均,也已经有五年的光景了。
离开秦均之后陆陆续续的我又与很多人分离,一句再见而已,说了有无数遍。
但很多人,这一生其实都不会再见了。
或者,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雨季来临的时候寺里的日子格外不好过,头顶上的瓦片一块接一块的脱落,大雨落尽屋子里,连盆带碗的都有用处,甚至是化缘的木钵都不放过。
滴滴答答的,雨滴在屋子里坠落,师傅神色凝重的在蒲团上打坐,几个师兄弟们连蹦带跳的在房顶上跑下来,拧了拧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说实在是修无可修了。
年头久远,瓦片腐朽的厉害,随手一碰就满地掉渣。
我在梯子上爬下来,还来不及擦干脸上的脏兮兮的泥巴,就有一声轰隆的声响。
我擡起头,原来是大风来过一场,带走了头顶上的梁。
狂风暴雨扑面而来,慌乱之中师傅点了几个人,叫我们明日一早往山下赶去。
并且再三强调,时不可待,租个车走。
我两年前上山入寺,在此期间从未离开过这方寸之地,这次师傅叫我下山,我竟紧张的一夜未睡。
我说我不想去,人心复杂可怕,我在山里清净简单,打坐念经,一日三餐,年年岁岁很快就过去。
师傅,我不去。
师傅拿木鱼敲我光溜溜的脑袋,他叫我别说废话,佛祖不喜欢话太多的和尚。
其实是师傅不喜欢。
师兄昨夜连夜赶路带领着我们几人来到了客栈里,他和旅游团商量好,下山时带着我们一起。
多巧,两年时间过去了,旅游团还是我上一次跟过的哪一个,七百多个日夜,导游带着无数的人,走这一条熟悉的山路。
车子颠簸摇晃,我坐在车子里,这一次却是怎幺都睡不着。
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我趴在窗前眼巴巴的看,好像还看到一个男人拎着另一个瘦巴巴的姑娘,满脸杀气的向上走去。
他们走到最高的山顶,看平常又普通的星星,他托起姑娘的脸颊,却说那天的星星是很漂亮的。
他叫她陆和,他叫她陆和...
佛门清净,洗去我的一身铅华,我记不起陆和是谁,也记不起到底是谁,托起我的脸颊,亲我的眉眼长发。
我合上眼,再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有多繁华。
我始终没睡,下车之后两位师兄分头行动,一人找了住处,一人挑了面馆。
我赶去机场,去接会修古物的老师傅。
雨季来临,暴雨不止,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维修古物的师傅飞机延误,要等天晴了才会过来。
我和二位师兄在宾馆枯等两天两夜。
后来实属无聊,二位师兄都回家探亲去了,叫我一人自生自灭,不要乱走。
我也没意思,山下的时光好似格外长,我在寺里,日出和日落都匆匆忙忙,我念个经得功夫,再出门时已是风清月白,星斗高挂。
我在一个惬意的黄昏与程煜汇合,我走了好久,他的身边没人来过,石碑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蹲下身,擦净了碑前挂着的照片,露出清秀的少年,眉开眼笑的对着我。
一年又一年的过,我已经快是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只有程煜还年轻着。
他永远都长不大,定格在他漂亮的年华。
我说好久不见了啊,我的变化挺大吧。
我摸我光溜溜的头顶,说我已经出家了啊。
我很好,现在过得很快乐,你呢,你一个人,开心吗?
我摸他冰冷的石碑,一点一点的给他擦干净,我说很久不来,没想我吧。
别惦记我,我也早就把你放下了,你寻一处好人里,我替你诵经祈福。
程煜,我愿你的来生,能平平安安的。
我对着他笑,跟他说很多的话。
五年没来过了,我攒了一肚子的话给他。
我把我走过的每一步都讲给他,告诉他这些年,我所有的生活。
我说我已经长大了许多,也活的很快乐,所以你不要再担心我。
我坐了很久,看着程煜的相片,我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想起那时我还年少,面对生活是那样的无依无靠,没有人肯爱我,只有程煜,是他拯救我。
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他给过的。
他叫我做一个小女孩,别那幺快的就长大。
他也满是遗憾的叹息,说我的好时光,都被他错过了。
最后的时候,他变成一片羽毛,在我眼前坠。
他说他要走了,叫我别再想起他。
可我怎幺能呢,程煜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我的人啊。
我会永远记着他,记着他给过我的好,那幺多个青涩的拥抱。
程煜,天要黑了,我要走了。
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