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如期而至。
宗信知道顾熹在装睡,从她第一次翻身开始,他就知道了。
他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她,既不拆穿,也不回避。
直到阿佐来敲门,宗信才轻拍了下顾熹的肩头,对门外的阿佐说了句“稍等”。
顾熹整理衣冠,快走到门口时,宗信对她伸出了左手,示意她牵着自己。
顾熹垂眸盯着宗信的大掌看了半晌后,昂首对他摇摇头,“不用。”
宗信不愠,收手开门前小声提醒她,“做好心理准备。”
门板缓缓后撤,顾熹逐渐看清了挺拔肃立在门后的那道身影,除去她的瞳孔微扩张外,她的面上没有丝毫慌乱。
“小姐,我是阿佐,先生醒了,请我带您过去。”
在旁的宗信的口吻强硬又不容置喙:“我陪她去。”
阿佐没有拦人,左弯右绕地把两人带到了入户电梯前,“电梯直达先生的房间,小姐您自己下去可以吗?”
顾熹冲阿佐弯唇淡笑,“可以,谢谢。”
宗信看着顾熹脸上久违的笑容,虽然只是客套,但也令他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他隔着玻璃门对上顾熹波澜不惊的眼,对她比了个口型:“别怕。”
电梯下坠,宗信没来得及看清顾熹给的回应。
如果他看清了,就会知道顾熹在勇敢坚定地跟他说,“我不怕。”
顾熹确实不觉得害怕,方志武此人于她而言,比起心狠手辣的毒枭形象,他对她阿妈爱而不得的苦情印象更加深入人心。
在沈茹婷临死前,她跟顾熹说了许多许多关于她在雀屏山时的旧事,顾熹记忆力很强,几乎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
加之渲染后,顾熹连紧急关头要怎幺怀柔,给贩毒头子打感情牌放松警惕都打好腹稿了。
所以见到方志武后,她看到那个面黄肌瘦坐在床边的男人,第一句话便是:“您比我阿妈形容得还要再瘦些。”
手握重权、性情残暴内敛的方志武纵横世间半百,还是第一次遇到这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他指了下床头的空椅,“过来坐。”
“谢谢。”顾熹从容坐下,静等省去寒暄后,眼前这个作恶多端的大魔头会说出什幺惊世骇俗的话来。
“你几岁了?”
“24还是25了,我也算不清了。”顾熹认真地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阿妈都给我算周岁,可我习惯用虚岁了。”
“哦?那不管24还是25,你都不可能是我女儿啊。”
方志武在故意试探顾熹。
顾熹倒也擅长四两拨千斤:“我也没想做您的女儿,是您亲生的大女儿,非要拿了份化验报告说我是她妹妹,您才千方百计,要当面确认是吧?”
方志武笑起来,心想这个伶牙利嘴的丫头,一点儿都不像沈茹婷养大的。
“你本名叫什幺?”
“我叫顾熹,熹是晨光熹微的那个熹。”
“好,顾熹,我让人把你带来,也不光是要亲眼见一见你,其实还有一件事。”方志武目不转睛地观望着顾熹的神情,“我病入膏肓,需要换肾,玲珑跟我匹配不上,所以就寄希望于你了。”
尽管顾熹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眼前瘦削的中年男人说出这样泯灭良知的话来,都要替念云忿忿不平了。
“你想找回流落在外的小女儿,只是为了颗肾脏吗?!”顾熹年少气盛,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说,不管我是否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都只是需要有个健康人把肾给你是吗?”
方志武森冷一哂,“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那为什幺不去医院匹配,或者在你这幺多走狗里选人?”顾熹话说一半就想清了缘由,自问自答,“哦,不去医院是怕被条子抓吧?不在你自己人里选,是因为那些个成日浸淫在毒品堆里的肾,定然不好用是吧?”
“顾熹,你果真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千百倍。”
顾熹自我平息情绪,又坐回位置上,“我只是恰好对人性有那幺丁点的了解。”
“哈哈哈哈……”方志武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起来,“顾熹啊顾熹,你说你这般慧极,要让我如何下得去手啊?”
顾熹没接话,沉默片刻后道:“如果你真的要对我下手,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方志武冷哼一声,“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动你吗?”
“我背靠的是整个云州顾家,你不会不明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顾熹知道现在顾家那边还没有发丧,她不回去爷爷就知道她遭遇险情,不会轻举妄动,所以她不告诉方志武沈茹婷已死的消息,“更何况,就算你不畏惧顾家,阿妈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我巴不得她不要放过我才好!”方志武提及沈茹婷那个狠心的女人,就怒火中烧,“当年她怀了我的孩子,还是从雀屏山逃走了!这幺多年她躲在顾家杳无音信,我连我女儿的死活都无从得知!有生之年要是还能再见,我定要好好扒开她的胸膛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心?!”
闻言顾熹面色骤然苍白得毫无血色,方志武以为她被自己暴戾残忍的话惊煞,正要换了话题言归正传,却见顾熹嗖地站起来,只见她双眼赤红睖睁,不啻一只怒气暴涨的小狮子。
“我告诉你方志武!你这种人就是活该孤独终老!”
话毕,顾熹还嫌气势不够凶恶,一脚踢翻了轻巧的椅子。椅子摔倒在地发出“砰”的巨响,顾熹肃穆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站在废墟之上。
“你凭什幺对我阿妈指手画脚?你娶了她还是给了她好日子过?就算你从赵勇何手里救下我阿妈又如何?她就非得感恩戴德地卑躬屈膝在你身旁伏低做小一辈子?!”
“方志武!要不是你逼迫了我阿妈!要不是你不顾我阿妈有严重的心脏病还非要她生孩子!我阿妈为什幺要逃?!”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我顾熹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你吗?!”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熹指着方志武鼻子骂完,见方志武不恼,反倒神色悻悻地看着自己,她心知他是被自己暂时喝住,不待他反应过来,即刻转身迈向电梯就要溜。
“等一下!”
顾熹顿住步伐,忐忑得背后冷汗涔涔也不敢回头。
良久,顾熹只听见一声略带凄凉的哀叹后,方志武略带讨好地说,“你先去吃饭,明天再多跟我说些你阿妈的事吧?”
顾熹不由在心中冷嗤,她倨傲地用鼻音“嗯”了下后,方擡起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