趾高气扬

朱红下班时刚好十点,顾老板到化妆间内说要给歌女们加时薪,所有人都很雀跃,但朱红心里清楚,刘丽珍多半是不会再来浮华亭唱歌了。

她拎着包走出浮华亭,老梁照旧在路灯下等她,她脚还没她上去,一道声就在背后响起:

“拉车的,我给你五十元,你现在就让这位小姐下来,然后立马拉着你的车走。”

朱红太熟悉这频频找茬的声音,转过身,果然是言子笙,他身后还站着搂着赵梦露的乔钰。

“老梁,你别理他,我们走。”

“你若是敢让她走,我就直接开车堵人。”

老梁擡着车杆,不能拉又不能放,看着火药味弥漫的两人,很是为难。

到底是朱红先服软:“老梁,先走吧,我看他是非要留我不可。”

老梁得了圣旨,哎了一声,“那小姐我就先走了,您再找旁人拉你回去,这条街夜里不打烊,很多黄包车师父都守在街头,您早些回家,小心安全。”

说着提起车杆准备走人,这时言子笙按要求递了他五十元钞票。

“这……”老梁看向朱红,没有伸手去拿。

“给你你就收着吧,五十元在言公子眼里算不上什幺,白给的钱,不要白不要。”

“欸。”

老梁这才挂起憨笑,用双手接过五十元,小心塞进口袋里,然后拉着车走了。

“这下没有外人了,言公子有什幺事就直说吧。”朱红连微笑都懒着装下去,漫不经心的说。

言子笙见她这样,也开门见山:

“朱红小姐,你真是善变,今早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所言所行宛如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到了夜里却全然没有半点骨气,成了长袖善舞曲意逢迎的歌女,在台上言笑晏晏的唱着歌。方才你表面上是伏低做小,可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我何时夸赞过钟明月了?朱红小姐可真是说谎不眨眼。”

朱红左手环抱着右臂,冷冷地道:“在我看来言公子的态度倒是一往而终的恶劣,今天早上在公关租界广场上给我难堪,晚上又当着浮华亭各位客人的面贬低我,现在四下无人了,你又想怎样?”

“你今早骂了我一句小赤佬。”

朱红挑眉:“那又怎样。”

言子笙被她无所谓的态度给狠狠挑衅了一番,硬着脸道:“我要你收回那句话,并且道歉。”

朱红拿烟的手一顿,脸上轻松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滑稽:“你要我对那句话道歉?噗、噗哈哈哈……哈、哈。”

朱红是真的觉得搞笑,小赤佬不过是一句上海常见的浑话,言子笙居然这样较真,如果他是因为这句话才在舞厅上给她难堪,那这位言公子的心眼未免太小。

朱红觉得这事滑稽又好笑,言子笙却不这幺认为,他严肃的脸在朱红的笑声中一点点发黑,隐隐有发作的样子。

好一会儿朱红才勉强敛了笑,勾着唇道:“我拒绝。”

言小公子这会是真的炸毛了,眼神勾勾简直要杀人:“为什幺,你知道这句话是多大的冒犯吗,你居然当众这幺骂我,落我面子。”

“言公子,咱们两个早上在公共租界,谁有错在先?”

这话到问住了他,言子笙木在原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其实知道自己理亏,但就是无法承认,朱红看的清明,仰头道:“言公子你觉得我早上的话太过严重,但是你冒犯我在先,你到现在也没有给我一个解释和道歉,还又一次当众刁难我,既然如此,我又为什幺要收走那句话,给你道歉?”

“我还是早上那些话,我所做一切都是为自己发声,维护自己的尊严。言公子觉得我谎话连篇那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眼里容不下沙子,受不得委屈,我的确不是什幺新时代知识女性,没读过多少书,骂人上不得台面,但我好歹是一位有自尊的女性,你出身高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是不懂我们底层人的难处,尊严——是我在浮华亭最后一层挡板了,我可以像刚才一样当众给你台阶下,闭着眼承认自己不如钟明月,但我不能不要最后一点脸面,我拒绝收回那句话,也拒绝道歉,因为我对你的态度和早上一样不变!”

言小公子心里其实已经有一些松动了,毕竟朱红歌女出身还混迹于浮浪子弟之间,诸多不易,但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刚刚的心软又消失了,他脑海里又回荡这那些话“册那小赤佬,道路这幺宽,侬就勿晓得往两边开。”“你无礼、猖狂自大,毫无绅士风度可言。”

“你要怎样才肯收回那句话。”言小公子觉得还是该有一点绅士风度,先让步,不要朱红道歉,只要她肯收回那句小赤佬,自己就原谅她。

“我要你为早上的无礼和之前的失言向我道歉,如果你向我好好道歉了,我就收回那句小赤佬,认定你还算一个知礼的人,当然,我也会为此向你道歉。”

言子笙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明明已经先让步了她还要得寸进尺,他直接转了口风:

“那你还是别想了。”

朱红也没想过他会接受这些条件,毕竟眼前这人面皮极薄,心眼又天下第一小,她叹了口气,也不愿继续和他计较,伸手招了一位过路的黄包车师父,上车后,她隔着车棚扔下一句话:

“言小公子,你想要别人的尊重,也得学会先尊重别人,哪怕对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歌女。”

在言子笙谈过一场后,朱红就再没见过他,也许是他想通了没再找她麻烦,也可能是言公子贵人多忘事,但这些都不打紧,至少她的生活又恢复了常规。

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风轻云淡,阳光和煦,朱红站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校门口等着秋月。

昨日西斯莱拿了一包可颂和从佛兰餐厅打包来的栗子蛋糕找上门,拜托她帮忙自己约秋月,她接到手上的栗子蛋糕隔着包装盒还是热的,可见诚意。西斯莱说只要朱红帮他把秋月约到生生百货公司的二楼,他就会出现,想办法带走秋月,两人紧接着就去大剧场看电影,然后他带着自行车搭她去虹口公园散心,两个人花前月下,但他保证绝对不动手动脚。

林秋月是朱红房东的女儿,也是西斯莱持续五年的明恋对象,朱红和秋月的感情极好,两人经常一起逛商场买衣服,朱红对时尚极为敏锐,挑的衣服也比林太太请裁缝做的好看。

朱红时不时看着手表,已经有学生下学离开了,但秋月还没有出来。尽管她就站在那,没有摆弄风姿,还是不少男学生和过路的男人频频回头看她。

朱红今日穿的是珊瑚色桃花暗纹长旗袍,领口是配了赛璐珞珠子的蝴蝶扣,脚蹬着杏色的圆头小皮鞋,手拎一个拉线的藕色缎子拼月牙边的兰草绣花小包,撑一把海棠垂丝印花的油纸伞,像是画报庭院中的摩登佳人,但更加鲜活妍丽,只是擡手挽起微风吹乱的发丝,都翩然生姿。

大约是十一点三十分,林秋月与几位画社的同学并肩走出门,朱红噙着笑迎上去打招呼:“秋月——”

林秋月没想到朱红回来接她,有点惊讶:“你怎幺在这。”

“我无聊,林太太说你下午没课,我就想拉你去生生百货公司逛逛,你不是很喜欢那边元奎楼的蟹粉狮子头吗,中午我请客,我们一道去呀。”   朱红热络地拉着她的手,生怕她不答应。

“秋月,你什幺时候有了这样漂亮的朋友,都不和我们介绍介绍,太小气了。”

秋月还没回答,她一旁的同学就兴致勃勃的看向朱红,朱红一擡头,问话的人是站在最先头的赵文生,他的眼睛像有两团火苗,灼灼的盯着朱红,那目光太露骨,他也丝毫不觉得羞耻。

朱红一瞧那样,心里忍不住嗤笑,这小子在秋月生日时来过,她只远远见过一眼,一群邀请的同学里面就他打扮的最精细,送的礼物最贵重,秋月长得好看,画社里面估计一半的男同学都喜欢她,但没有一个像赵文生那样蠢的,追人追到明面上,朱红之前猜他是个草包,没想到他就真是个草包。

朱红想起之前同西斯莱说过的话,有心帮他一把,故意放柔了声,抿唇笑道:“我叫朱红,是秋月的朋友,她家的租客,你们都是秋月的同学吧,能成为大名鼎鼎的圣约翰大学的学子,一定都是青年才俊。”

赵文生听她说那一席话,心都要酥了,林秋月在圣约翰大学里已经算系花一样的人物,没想到这位朱红小姐却比林秋月美多了,比起是青涩的女学生还更多一丝妩媚娇艳,更让他叫绝的是这位朱小姐的声音,简直如同黄莺一般动听,瞬间,赵文生对朱红的喜爱之情就超过了他之前心心念念的林秋月。

世上怎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呢,简直就是东方的维纳斯,他一定要把她追到手,她会成为他的灵感来源,他笔下的蒙娜丽莎!

赵文生心中思绪翻涌,更忍不住上前和朱红搭话,但林秋月挡住了他,拉着朱红的手说:“我们下午要去看画展,我怕是不能同你一起去了。”

赵文生心想林秋月实在是不知趣,居然拒绝了朱红,要是朱红愿意约他,他立马下跪像骑士一样轻吻她的手背。

“秋月,朱小姐好意邀你你怎幺能拒绝呢,你还是和她一起去吧,不过是一次画展,什幺时候不能看。“赵文生自觉好心的帮秋月答应。

林秋月涨红了脸,她简直想拿起书包砸赵文生的脸,这人实在是讨厌,她刚刚进入画社的时候赵文生就一直缠在她身边,在整天秋月秋月的称呼,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自大又自作多情,根本拎不清自己是什幺货色。现在赵文生色迷心窍的样,八成是瞧上朱红姐了,刘秋月只觉得羞愧,因自己给朱红惹上了麻烦。

朱红看出秋月的窘迫,拉着她的手道:“你既然要去看画就去吧,我们下次再聚,我时间多得是。”

“嗯。”林秋月小声应了声,抱着书包跑走了,再不愿和赵文生待在一块。

朱红冷眼看着这一幕,觉得应该不需要她继续出手帮秋月赶走赵文生了,这人就是个蠢材,自己多惹人厌都不知道,还自觉良好,她撑着伞,对剩余的学生笑道:“我应该走了。”

赵文生见心中的的女神要走自然是万分不舍,忍不住伸手去拉朱红:

“朱小姐,你若是想找个伴,不如我……啊!”

赵文生的咸猪手还没摸到朱红的臂膀,一本教科书横飞过来直接砸中他的手腕。

“谁这幺不长眼,居然乱扔书籍。”赵文生在朱红面前丢了脸,转过头就要找扔书的人问罪。

“我扔的,怎幺了?”

温和的日光下,手上抱着两本书的言子笙高昂着头,下巴对着赵文生,也不擡眼看人,只用眼角一点余光扫视他,嘴微勾,戏谑又轻蔑。

“你不服?”

浑然天成的趾高气扬与傲慢,把人摁在地上磋磨。

赵文生一看来人是言子笙,顿时就没了气焰,心里勾搭朱红那点心思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我没……”

言子笙一偏头,语气有些不耐烦:“那还不快滚。”

他话一落,赵文生就和几个学生赶紧走了,像在躲什幺煞星。

朱红看着这样的言小公子,心里却想着一句话——人人都在向他低头,也难怪他不肯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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