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梅蹲在地上擦桌子腿,慢慢地磨洋功。她买了五盒大哈德门( 香烟)让苑芳去通融,总算在大世界寻到个杂使活计,免费吃宿。
白日这里阖门歇业,却也是杂役最苦累的时候。
满地的瓜子皮香烟屁股,撮成团纸屑嚼碎鸡骨头......甚么都有,她们却都干的最欢,有时不怕龌龊还用手指去扒拉,冷不丁发现个铜板或纸币,便跟中了彩票似的高兴。
虽可谓千载难板的事,若能侥幸一遇,总比擦桌子腿来的有希望。
月梅冷眼旁观,转而看向大开的玻璃窗,阳光透过密密的梧桐叶筛进来,落在地上,像钢琴的琴键,一条白一条黑,风吹晃动,弹奏着命运交响曲。
月梅想起冯栀那番话,她何尝没有野心、虚荣心和向往自由的心呢,更况她这么的年轻和美丽。
从袖里取出那张名片举到亮处,愣神了会儿,忽听有男女说话声,高跟鞋底蹬蹬自楼上拾阶而下,收起名片回过头偷窥,男的穿淡黄纺绸单长衫,湖色对襟窄袖马褂,油黑锃亮皮鞋,浓眉细薄眼儿,高鼻阔嘴,倒是副好相貌,那女子,月梅认出是小金宝,烫鬈的发像堆乌云由头顶流至肩膀,没有化妆,口里斜衔了一支细长女士洋烟,把唇上红腻的胭脂都嘬斑驳了。她穿着件紫蓝绣百合花的裹身旗袍,光着两条白滚滚膀子,市面没人这么穿的,不过快了,她小金宝一向是走在潮流前沿的时髦人。
不过他(她)俩人看去面色不霁,小金宝自顾自拽过椅子坐了,那男人坐在她旁边翘起二郎腿,沉默会儿,方看向四围问:“怎不见个斟茶倒水的?”
话音才落,听得有个脆声儿道:“这就来了。”月梅托着黑漆四方盘儿,里有新沏的两盏龙井茶袅袅冒热气儿,放在她(他)俩人手边,再退后几步等着吩咐。
男人看她一眼,端盏低首吃茶,小金宝张嘴吐个烟圈儿,忽然冷笑一声:“我这些年给你赚的银钱,足够还你当初的栽培之情了,从年初始你已暗捧小凤仙要替代我,当我不晓么,我可是个拎得清的人,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我擦干眼泪自谋出路去,黄老板又有甚不乐意的?”
那男人蹙眉:“你误听旁人谗言挑拨,我量你的身体,无足轻重的场子交由旁人来顶,但凡高官富贾来,哪趟不是由你来压场,怎地说这种无良心的话。”顿了顿:“你以为去新世界就更好了,以我这些年的见识,一般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最后都跌的很惨。”
小金宝撇嘴笑了笑:“黄老板最巧言善辩,哪里辨得过你,但我有我的苦楚,如今物价飞涨,甚么都贵,可在这里登台费用却总不涨,我也要穿衣吃饭不是,今黄老板给个痛快话,你若能出新世界给的价儿,我就不走留下来。若不能,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罢。”
那男人面色忽晴忽阴,稍顷后冷冷道:“小金宝你以为离了你,我这大世界就完蛋了?”他侧头朝月梅横眼睛:“你过来。”
月梅在后面已竖耳听了多时,晓得这男人便是大世界的当家黄凤鸣黄老板,闻叫她连忙上前:“不晓黄老板有何吩咐?”
黄凤鸣仔细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暗自有些吃惊,问道:“你会唱曲么?”
月梅连忙回话:“会,因喜欢这个,一直偷偷听唱跟着学呢。”
她确实也没扯谎,这几年在四马路新乐里那个烟花巷待着,没事就听娼妓们弹琴唱曲,还真没她不会的。
“你唱首来听!”黄凤鸣起了兴致,小金宝也斜眼看来,似笑非笑。
月梅清清嗓子,唱《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黄凤鸣摆手阻止她,小金宝噗嗤的笑出声来:“当我们是没听过玉堂春的糊弄。”
月梅脸庞窘的通红,她咬咬牙,重整旗鼓道:“我会唱夜来香。”
也不问黄凤鸣要不要听,自顾自地唱起来。
黄凤鸣愈听愈展眉,眼里流泻出一抹光芒,小金宝的表情笼于烟雾缭绕,显得有些迷离。
“好了。”黄凤鸣再次笑着打断她,月梅愈发急了:“不好听么?我还会唱何日君再来!”
“不用唱了。”黄凤鸣安抚她:“你唱的很不错。”又问:“你叫甚么名字!”
月梅思忖稍顷,狡黠道:“我叫梅兰,梅兰梅兰我爱你的梅兰。”
黄凤鸣一时语塞,不由拍掌大笑。
小金宝觑眼默看这满脸写着勃勃野心的女孩子,仿若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一股子萋凉之意涌遍全身,她狠吸最后一口烟蒂,扔进玻璃缸里。
黄凤鸣似不经意地:“你的身体自个多保重,花柳圣药切忌勿断了好。”
小金宝没理他,起身径自袅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