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民没有受教育的权利。从事佣人的贱民在征得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可以陪同主人或主人的家庭成员陪读及旁听。”
——《贱民条例》第一章 总纲 第六条
陆承言的名字是他爸爸给起的。
他爸爸是新共和国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以后就近分配到长安市物资管理局,专门负责打发那些来要粮要油的老百姓。
彼时国家正处于恢复生产力的重要阶段,粮、油、日用品等重要物资由国家统一管理和调配。当然,大部分粮食都储存在距市区二十公里外的军事禁区里。
物资管理局是个靶子。
陆承言的爸爸那时刚大学毕业,组织上看重他的沟通和谈判能力,把他分配到物资管理局做民意协调,陆承言的爸爸当然不能让组织失望,充分发挥了作为一名基层公务员的主观能动性,从巡逻队那里借来一把老款54式手枪,啪的一声把领头闹事的农民伯伯给崩了。从此以后,长安市的物资管理工作一直进行的平稳有序。
官儿慢慢做大了,来拍马屁的人也就多了,久而久之,“承您吉言”这句话变成了他的口头禅,儿子出生的那天,他思来想去,就给取了“陆承言”这个名字。
他给陆承言托关系送去北京读书那天,千叮咛万嘱咐,在外为人处世切记谨慎,可以交朋友,但一定要先了解清楚对方的为人——比如家庭背景什幺的。
阳明先生说:“关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沉毅之质,明达英伟之器,四方之士,吾见亦多矣,未有如关中之盛者也。”
关中子弟陆承言进入北京二中读书后,果然不负父母期望,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很快穿上了那身优等生的中山服。
他知道,北京的学习压力并不如长安,父母不仅仅是让来他学习的,还要结交京都权贵,为自己的将来铺好路。他出手大方,广交朋友,积极参加学生活动,很快加入了学生会组织部,同时,1米83的他也是篮球场上的一把好手。
在学生会组织部的聚餐上,他认识了国营万家集团董事的女儿,江知韵。陆承言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考上北大只是时间问题,他需要的是在北京站稳脚跟的靠山和资本。
虽然恢复高考已经近三十年了,但在如今的时代,高考对于阶级流动所起到的作用远不如上上个世纪。当初国家制定人民等级制度后,迫于知识分子的压力而恢复高考,其目的是希望利用有限的学习资源筛选并培养知识分子和科研人才,尽快提升生产力,这一点确实对维护国家稳定起到了正面作用。但知识分子的阶级流动性也仅局限于科研层面和基层权力机关层面,深入不到权力的核心。
以陆承言的爸爸为代表的基层官僚知识分子,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和权贵的联姻,计划用三代人的时间真正触及社会的精英阶层,成为新贵族。然而目前权力机关的贵族并看不上他们这些中产,官僚资本家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此时的江知韵,腼腆而有教养。发现陆承言看她的时候,她的脸微微发烫,于是低头搓着手,眼神飘忽不定。
包间里的菜都上完后,陆承言提议道:“今天承蒙苏易学长的邀请,我们组织部的干事们齐聚一堂,酒已过三巡,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好!”苏易是华夏大学校党委副书记的儿子,也是学生会的组织部部长,他现在喝多了,拿起酒杯说道:“鄙人有幸,陪同家父参加过不少酒局,也算是,嗝,是见过世面的人……”
陆承言见他快要摔倒了,立刻上前搀扶住他,“部长小心。”
“谢谢兄弟,”苏易喷了他一脸的酒气,继续说:“我给大家推荐一个……特别好玩的游戏,旧共和国的真心话大冒险……”
苏易把桌上的菜打翻在地,酒瓶横放在桌子的正中央,“我、我转这个酒瓶,瓶口指到谁,谁就必须从真心话和大冒险里选择一个,听、听明白了吗!”
虽然肯定有人还没听明白,但是苏易已经开始转了,不一会酒瓶停下了,瓶口恰巧对准了陆承言。
“兄弟,真心话、大、大冒险,你得选一个……”苏易别扭地趴在陆承言怀里,淫笑着说。
“那我选一个……真心话吧。”
“好,我转的,我来提问。”苏易眨巴眨巴眼睛,“咱们组织部里,你最喜欢哪个姑娘?”
陆承言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江知韵,察觉到江知韵闪躲的目光后,他搭着苏易,缓缓挪动到江知韵的身边,将右手伸出说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曹植的这首洛神赋应该是写给你的。”
在座的同学纷纷发出起哄的声音,江知韵却只埋头不做声,让陆承言一只手呆呆地放在空气里。
苏易为了打破尴尬,吧唧着嘴再次转动了酒瓶,然后啪的一下,用手按住了对准江知韵的瓶口。
苏易喝的实在太多了,他马上问江知韵:“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选大冒险吧。”江知韵不好意思地说,她并非有意让陆承言难堪,只是她面对当前的环境无所适从,随后又补充问了句:“大冒险是什幺?”
“大冒险就是我让你做什幺,你就得做、做什幺……”苏易拿起一瓶酒又灌了一大口说,“你把内裤脱下来给我闻闻。”
陆承言此时已经后悔了玩游戏的提议,马上说:“这、这不太好吧。”
“我好你妈了个屄。”苏易一把推开他,把酒瓶子往地上一砸,对着江知韵吼道:“你他妈快给老子脱,老子要尝尝你内裤上的尿渍。”
桌上的一圈人看到这般情景,都借口跑了,只剩下脸色发白的江知韵,低头坐着瑟瑟发抖。
她从小娇生惯养,性格文静,哪里有被人这样侮辱过?她吓的呆在椅子上,生怕动一下苏易就会上前扒了她的裤子。
眼见苏易誓不罢休的样子,陆承言拿起桌上的酒瓶,在苏易的后脑上猛砸了一下,看苏易趔趄的样子,陆承言又给了他一下。
接着,他背起被砸昏的苏易,跟江知韵温柔地说:“没事,他喝多了,明天早上就忘了。我先把他送回宿舍,你赶紧跟上那群人回学校,路上注意安全。”
后来,陆承言常常陪江去吃饭,久而久之,便成了男女朋友。
如果要给爱情贴上一个最恰当的标签,那必定是“自然”,就像正午时分的太阳光一样自然,就像路边的野草一样自然,就像打开窗户有风漏进来一样自然,越是刻意的爱情,越是庸俗。那种声嘶力竭、声泪俱下的场面永远不是为爱情准备的,而是为了自己。
“我最近在读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古代的文学家文笔真好,想象力丰富的场景渲染,还有绅士般的幽默感……”江知韵和陆承言坐在食堂的二楼里,她看着陆承言瘦削的面庞,想象他可以成为自己生命里的方鸿渐。
当然,这是因为她还没读完。
“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这是个有深度的命题,不是我们这个年纪能理解的。我推荐你一本吧,这是我父亲托人带给我的禁书,如今已经不剩几本了。”陆承言从书包里拿出一本《飘》,当江知韵伸手想接过它的时候,陆承言轻轻牵住了她。
这些仅仅是一年之前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