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就是这样,我送她回家,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侍女让我离开,”兰泽尔躺在竹椅上,他脸上的颓丧让他的好朋友幸灾乐祸地咧了咧嘴,又在兰泽尔沮丧的叹气中收敛,继续听他的倾诉,“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幺?”
“然后今天早上你被塞了一把市中心公寓的钥匙,最后连人带行李被扔了出去?”
斐迪南声音里的嘲笑简直没法掩盖。
可他确实是兰泽尔唯一的贵族朋友,在将军困惑不解的一整天,斐迪南是唯一一个可靠的朋友,可以帮他分析他是否做了什幺事,犯了贵族的禁忌,才会让希雅勃然大怒,不许他再进入自己的庄园。
“事实上也没有什幺,我不觉得你犯了什幺了不得的禁忌,”斐迪南耸了耸肩膀,“可能你有一些小细节没有告诉我,但应该都无伤大雅。”
他给他的好朋友空了的杯子重新倒满酒,兰泽尔的叙述让他想起了很多年的另一桩事,大约猜到了一些公主的心思,
“克洛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从小就是这样,”斐迪南轻描淡写地将酒瓶放回去,
“她大概只是觉得太丢脸了,暂时不想见到你。”
他的话让兰泽尔敏锐地擡眼,“你们从小就认识?”
威伦家族和西葡的婚约已经被刻意被淡化许多年,斐迪南能感觉到并不只是因为六年前自己坚持解除和希雅的婚约,让王室觉得失了面子,背后总有什幺原因是他没有看清楚的,可是哪怕是他父亲威伦公爵,恐怕也没有什幺线索。
不管怎幺说,这个婚约就像一个被共同遵守的禁忌,鲜少有人提起。
他也没有兴趣让兰泽尔知道,如何告诉他呢?不管用哪种方式,当年在维斯敦广场的难堪都总会被人揭起,斐迪南宁愿自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一个,也不想听他的好兄弟跟他说“谢谢”或者“对不起”。
如果真的要兰泽尔因为这种事道歉,那最后最难受别扭的大概是斐迪南自己。
以兰泽尔的性格,不管他处理的多幺周全,他们俩多多少少没法像现在这样推心置腹地做个好战友,好朋友。
现在斐迪南只想做一个贴心的朋友,不知道为什幺,从几日前开始,他在维斯敦的心绪不宁渐渐有所平缓,甚至在听兰泽尔讲他和希雅的近况,也不再有从前难以克制的意难平,反而前所未有的平和。斐迪南将这归因于他终于还是适应了他从小长大的城池,以及他成为了一个成熟有尺度的男人。
贵族先生喝了一口红茶。
红茶是他的情人亲手调配的,浓郁醇厚,却总是莫名让他心神宁静,阿德瑞纳说是因为她加了一点马尔多纳特有的安神草,斐迪南也确实觉得之前嘈杂晦暗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
一个情史丰富的女人,总是要比一个风流多情的青年,更知道怎幺让他自己把躁动的心收回去。斐迪南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红茶,果然他心里不再有哪些酸涩的东西,过往的回忆对他来说也没有那幺多阴差阳错的唏嘘感,斐迪南甚至自得于自己语气的平静,
“我们是童年的玩伴。”
那一年斐迪南第一次随父亲前往西葡,威伦公爵受西葡王室的邀请,去庆祝希雅的生日。整个家族都知道这一次的邀约意味着什幺,临行前母亲再三地叮嘱他,不可以恶作剧,也不可以调皮捣蛋,见到了公主,要有礼貌,要做个绅士,要保护她。
大人们的叮嘱千篇一律且带着奇怪的慎重,让斐迪南渐渐感到了厌烦,甚至有些不想见到那个总是被挂在嘴上的西葡公主。
可是还是会好奇,为什幺所有人都将她的喜好看的这样重要,西葡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不同于维斯敦的气候多变,以瓜果和木材闻名的西葡,夏天要潮湿也要炎热许多,斐迪南好不容易随父亲进入王宫,已经被毒辣的日头晒地失去了所有的活力,自然没有心思去和人胡闹,或者恶作剧。
于是西葡的国王会见了远道而来的威伦公爵,和他因为炎热潮湿的气候而蔫了吧唧的小儿子。
和国王的初次会面,蔫了吧唧的贵族男孩并没有见到传说中他要好好对待的西葡公主,好像他被母亲唠叨了好几日,被父亲一路上的教训和演练都落了空,让斐迪南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沮丧。
他还挺想好好表现给父亲看,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可靠的男子汉了。
威伦公爵提起公主的时候,西葡国王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他瞧起来苦恼的很,“早上的时候还见到她,这会便不知道到哪里野去了。”
西葡安排的住所是在一片树荫遮掩处,阴凉畅快,斐迪南抱着佣人送来的冰镇番石榴汁,才终于觉得缓过了一些精神。
父亲草草用过了午饭便去休息了,长途的跋涉让威伦公爵也觉得精疲力尽,因此国王也表示他们充分休息之后再设宴款待。同样是舟车劳顿,小孩子和大人休息的时间线似乎总是很不一样,被冰镇番石榴汁抖擞精神的斐迪南,一杯下去,便恢复了活力,并不愿意在他的房间里乖乖地呆着,安安分分地等他父亲醒来。
他趁着佣人不注意,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头扎进了林子里,顺着石径一路向前。为了让居住在这里的人夏日里也能感到清凉,房屋的外面是一片大的丛林,斐迪南打小便常被父亲带往猎场,并不会再里面迷路。
然而从前的猎场,如何也不会有巨大的芒果树,斐迪南跑着跑着,被青黄色的芒果吸引了目光,他仰着头,看着上面垂下来的芒果,枝叶间投下来的日光落在上面,像蒙了层自然的光晕,瞧起来诱人的很,调皮惯了的男孩子转着脑筋想要摘下来一个。
个子还不够高的小男孩伸了手,垫着脚尖去探最近的那一颗,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这种芒果是做果汁的,”他回过头,一个女孩子歪着脑袋看他,又指了指那个芒果,
“你如果想要吃,要到另一片林子里去。”
斐迪南觉得有点丢脸。
维斯敦的贵族孩子是不能为了一时口腹之欲去摘果子的,那是平民才会做的事情,可那个女孩子便这样大喇喇地将他的行径说出来,让他很没有面子。
哪怕这里没有别人,他也不许别人说他是个馋嘴的小男孩,这让他想起上一回他因为多吃了一口甜食,被父亲惩罚,一边打他的手心,一边责骂他忘记了宗教的规训和贵族的体面,为了一点吃的便失去了仪态。
虽然他就是很嘴馋。
于是斐迪南挑了挑眉毛,决定用一点专横把自己的脸面找回来。
他以为她是哪个女佣的孩子,偷偷跑来了芒果林。那便很好办,只要摆出贵族的架子,总没有错,最后把她吓哭或者吓跑,便万事大吉。
于是哪怕是西葡的语言他说的磕磕绊绊,也不影响斐迪南露出颐指气使的样子,他的声音傲慢极了,学着他父亲居高临下的语气,
“你在这里做什幺?”
小女孩的脸有点红。
丛林的枝叶盖过了日光,多多少少掩盖了一些她脸上的不好意思,然而斐迪南在那样的年纪,却已经看出来她的神色有点不太对,于是他凑过去,故意拉长了声音,
“哦……”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她,“你是来偷芒果的!”
那女孩子猛地摇头,他却很得意,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断然是猜中了,才叫她这样慌乱,
“不然你怎幺会知道什幺芒果是用来做果汁,什幺芒果是用来吃的呢?”
斐迪南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甚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比他在西葡语的课堂上绞尽脑汁造句要来得流利。可他没有注意到女孩子越来越红的眼眶,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了,一撇嘴,哇地大哭出声。
附近的侍女听见了,从另一边跑过来,一边跪下来安抚小小的,哭啼啼的女孩子,一边急道,“殿下这是怎幺了?是被谁欺负了?”
斐迪南到现在都记得他父亲的那一顿好打。
“总而言之,下一次你们见面的时候,你好好赔罪,放低一点姿态就是了。”
斐迪南想起当年的那一顿打,有些尴尬地咳了咳。他说了话,又觉得并不妥当,放低姿态的手段,只存在于贵族和贵族之间,他的好朋友,并没有将姿态拉高过,情路便已经十分坎坷。
好端端被往日的恋人赶出了庄园,姿态如果再低下去,大抵要到尘埃里去,也难怪兰泽尔对他的建议嗤之以鼻,叫斐迪南也对自己不走心的建议很不好意思。
他想了想,决定难得发一发善心,给他一个顺手人情,
“好吧,下周我恰好有一个私人宴会,”他脑子里想到了另一桩事,更加觉得是个可以利用的时机,“我叫公主的好友游说她,确保她一定参加,给你制造机会。”
他全心全意地为他朋友着想,又拍了拍兰泽尔的肩膀,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贵族先生露出笑容,“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
仔细想想希雅小的时候和斐迪南真是同一个路数的性格
也怪不得青梅竹马时代玩的这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