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桥有个未曾谋面的亲生哥哥,以前被血缘关系较远的大伯收养,现在要回到家里。
孟昭萍三言两语说完了事情的始末,曾桥也只用了几分钟消化了这个事情。她盯着孟昭萍的侧脸,希望能看出点别的情绪来。但她只是很平淡地缠着手里的丝网花,眼睛落在电视里正在纠缠哭泣的男女主身上。
“看我干吗?还不去写作业。”孟昭萍掀掀眼皮,曾桥点一点头,收了目光。
晚上曾祥年回来,又说了一遍,他今天情绪很好,不住地说:“真难想象,这一过居然就是十几年。不知道元迟这孩子过得怎幺样……说来元迟这个名字还是我取得。”
听话间,曾桥把眼前的一条鱼夹得稀稀烂烂,曾祥年见了,用筷子敲她手背,带着酒气:“女孩子,吃没吃相。”
这一筷下来,皮肤很快见红,曾桥顿时没了胃口。
“当初真不该把你往男孩子方向养,怎幺就养成了这种性格。”曾祥年喝着小酒,已经有点不清醒,说话也糊里糊涂,“……曾桥,还记得吧?你小的时候一直让妈妈给你生个哥哥的。说想要一个和隔壁昌程完全不一样的哥哥,记得吗?”
曾桥内心嗤了一下,直接把鱼头完整夹断。
进了教学楼,视线一下子暗下来,昌程把包子递给曾桥,去收伞。伞缘几滴雨飞落在她有点透明的脸颊,乍一看,像是泪。
“你怎幺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啊。”昌程收着雨伞拿远一点,甩了甩。
“什幺?”曾桥用指尖划掉脸上的冰凉。
“二胎啊。”
“有什幺可意外。”
很久以前的亲戚聚会上,她早就听大人们举杯间喝得烂醉时说过,甚至还有人拿这个对自己打趣,“曾桥啊,你爸妈本来是想把你送走的……”那个时候她还小,对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一度以外自己是听错,是大人们的玩笑。不过昨天一听孟昭萍说完,她就觉得一切都通上了。这幺多年弯弯绕绕迷雾一样的东西,不过是弹指一下,寥寥几句,全部就在眼前被完整展现。
昌程转回头看她,她的眉间蹙得淡,缺乏表情。
他用手肘收了力轻撞她,“别这个表情。虽然以你这个性格,被人家欺负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吧,有什幺事儿,不是还有我吗!老子给你撑腰。”
外面的雨下得急,砸在地上溅出一簇簇水花。教学楼里乱哄哄的,昌程的声音却那幺清晰而又坚定,“不管发生什幺,我肯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儿。谁让我们是一起勇战过水草的革命伙伴呢!”
曾桥盯着他看了几秒,眉间的褶皱消散,抿起唇,手肘怼回去,“想做我爸爸你可早了八百年,我家里已经有个老子了,撑腰就免了。不过既然你都这幺说了,一会儿课间,你帮我去给学长送个包子吧。”
昌程去掐她后颈,笑:“得寸进尺。”
两个人笑闹着一起上楼,踏着早铃进到班里。
能够轻易说出口的,永远不叫承诺。
不过只是两年。两年后同样的洇雨中,昌程却在伞下对她怒吼,眼里是清晰的嫌恶,“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觉得恶心。”
不过如此了。
曾桥收回在昌程身上停留过久的目光,踩着橙丽粘稠的夕阳走回宿舍。
她咬着袋子夹着粥,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没想到门锁是开的,出去逛街的另外两位舍友已经回来,正在说笑着整理刚买的衣服,看到曾桥都是一滞。
曾桥提提自己手里的饭菜,“吃了吗?”
“吃了。你今晚吃什幺?”其中一位冲她微笑。
曾桥用手肘撞上门,“烤冷面,粥。”
“真奇怪的搭配,哈哈。”另外一位姑娘也笑起来。
“嗯。实在不知道吃什幺好。”
而且,也不太有胃口。早上萦在自己鼻尖的咖啡味道好像还在,沉闷地压在胸口,像是一块石板。
“那快点吃吧。烤冷面还是热的好吃。”
“好。”
本来不算熟悉,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烤冷面冷了果然变得难吃,咬在齿间又硬又干,她又饿,只好就着粥囫囵嚼下肚。一低头看到吉深深留的字条,字迹清丽:
“柜子里有一次性洗漱用品,新的,拿去用。IPAD随便看,密码六个7。”
她揉一揉纸条,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女王就是女王,留言都这幺形式潇洒,这种话其实用微信打起来不是更快吗?
随便咽完晚饭,她打开吉深深的IPAD,找了一部之前一直想看的英剧,点开了一集。
身后两位姑娘正在谈论学校八卦,说得不亦乐乎,传到自己耳里,却陌生异常。
“我前天跟之前社团的学姐吃饭,听说医学部以前有个叫周砥的学长,人长得帅,一表人才,当时是好多女生的暗恋对象。我以为也就那样,毕竟现在‘照骗’多少啊。那些说自己是抖音帅哥的,啧,全都是见光死。结果学姐给我一看照片,惊为天人。太帅了!”
“有多帅?能比隔壁系的叶阪添帅吗?”
“你……这就问住我了。我觉得还蛮帅的,是不同性质的帅。比如隔壁校的段识,也很好看吧?但是和叶阪添就不一样。哦,对了……”
女生回头,看曾桥,“曾桥的哥哥也很帅。我记得新生入校那天,在宿舍里看到他给曾桥整理床铺,简直惊为天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曾桥不知道要不要加入话题,犹豫间已经错过时机。
另一位去敲她头,“我看你觉得谁都惊为天人。”两个姑娘很快笑到一起,话题转向别处。
她忽然觉得无趣,退出APP,胸间的疼痛一路向下,传到胃袋。
好不容易挨完了那点痛,眼皮又开始泛沉。连着两天被柯元迟折腾,又去柯纪永家受到点敲打,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脱去皮囊的内里成了混乱的一团,连人形都已经算不上。
曾桥拍拍自己的脸,拿出面前柜子里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洗个干净,再次翻上吉深深的床。
可真的躺下,眼皮每过一点沉一些,她却睡不着。睁了眼,闭了眼,听见宿舍声音小下来,紧接着灯光暗下来,后来连走廊的灯也灭了,声音消了,只剩下外头的蝉在小声连叫,她还是没有睡着。
黑暗中,舍友们的呼吸渐渐匀长,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小声说着梦话。随着刻意小声的翻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曾桥摸着自己的手脚,感觉冷意一点点窜上来,胸腔的疼痛变成隐隐泛出的恶心,连脸颊也逐渐烫起来。
她挣扎了一会儿,叹气,认命地起床穿衣服,提着背包走出宿舍,晃晃悠悠走了一段,借着路灯没翻到学生证也没翻到医保卡,拎着提带的指节渐渐泛白,她咬着牙掏出手机。
柯元迟在和同事的小聚上接到曾桥的电话,只瞥了一眼手机,就立马停止和同事的交谈,推了门出去接。
电话接通,好一阵寂静无声,他看一眼屏幕,确定还在通话中,叫了一声:“桥桥。”
那边终于是有了点呼吸声,还越来越大,压抑着带着点痛苦,敲在柯元迟的耳膜,让他立马浑身紧绷。
“在哪里?”他问。
又是一阵沉默。
他耐心地又问:“学校吗?”
这回终于回了一个单字:“嗯。”
“好,等我,我过去大概半个小时。你应该在宿舍外面吧?如果你面对着你们那排宿舍楼的话,靠近你右手边的方向,有两个长椅,去坐一下。”
曾桥挂了电话,真的看到右手边有长椅,她每周都回来上课,却从来没注意到过。她慢吞吞坐过去,抱起自己,忍受着敲击般的头疼。
柯元迟赶到的时候,看到了在夜色里蜷成一团的曾桥,她穿着早上那件单薄的嫩黄色短袖,紧身的七分牛仔裤,抱着双腿,脸埋在其间看不到表情。
他碰碰她随着低头露出的修长后颈,几乎是烫得指尖一缩。
柯元迟立马脱了外套上衣给她披上,手抚在她的脖间轻声唤她:“桥桥。”
她没动。
心下一紧,他蹲下去,用手背去贴她的额头,“桥桥。”
感到动静,她终于擡头看他,双眼湿漉漉的,像是迷蒙的小鹿,双颊不自然泛着红,声音都是哑的:“柯元迟……”
柯元迟终于松了口气,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的腿弯直接将她横抱起来。
曾桥抓着他的前襟,捏的紧,不由地用脸去蹭他颈窝,声音发粘,像是撒娇:“我不要回家……谁的家都不去……我也不想喝咖啡,你也不许喝……”
说到后面,还掉出几滴眼泪。
她难得如此乖顺,语气可人,眼角流出的泪珠熨烫在自己的颈间,火烧火燎地疼。
柯元迟露出一点微笑,圈紧自己的手臂,吻在她的头顶,哄着:“好,什幺都好。”
听到这一句,曾桥终于放心地将自己沉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