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东面临湖,声色犬马甚嚣尘上,五光十色的粼粼波光透窗而过,映进秦争的眼底。
颜落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怵,忽然想到带秦争来房间是不是一个错误,但秦争向来表现的无欲无求,不近女色,且清冷自傲,不屑死缠烂打,应该没有关系……吧?
下一秒,秦争便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扣住了颜落的后脑勺,对着那嫣红的唇吻了上去。
这个吻十分霸道凶猛,唇舌强势地扫荡,攻城略池,势要牢牢压迫对方,将最后一丝气息压榨而尽。
颜落被吮的舌根发麻,喘不过气来,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秦争将她打晕了。
风呼啸而过,花满楼,秦争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模样与之前完全不同了,面沉如水,肃杀之气好似让满身花瓣纷纷凋零,连眼前小痣都透露着枕戈待旦之气。
他疾步向门口走去,几如罗刹,竟无一人敢拦。
秦争根本无暇顾及他人,待踏出门口,伸手,喊道:
“季川!”
季川早已恭候多时,递上一件黑披风。
魏凉也在,他忧心忡忡地一再确认:“真的没有用吗?一点用都没有?”
“没有。”
即使让秦争真的做了男妓,侍奉他人,恐也不会让他内心动摇一分一毫。无情剑最高心法大约不是这样练的。魏凉放弃似的叹了口气。
秦争系上披风,边走边吩咐:“让一凉全体出动……联系上宁回做好准备……”
季川一一照办,忽感觉秦争噤了声。
面前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他满头白发,面上满是沟壑,身形是肉眼可见的衰败。
是多年未见的秦一何。
三年前秦争叛出上楚门,大长老暗下黑手将他囚禁,逼问初云弓的下落,秦一何不曾松口,如此几年,却还是被找到了初云弓,他的亲信终于找到机会,助他连夜潜逃,死伤无数。 他隐隐听说魏凉与秦争的联系,赶往阴山,力竭倒在路上,被魏凉捡了回来。
秦一何清醒,来不及感怀人生际遇,又与魏凉好一通争论,二人就无情剑道的修炼方法再次争执不休,魏凉坚持让秦争去花满楼当妓男,秦一何气得七窍生烟。
但他最终也同意让秦争去花满楼,他拿出一副画像,对秦争说,这是朝廷的女将军,名唤黎然,我曾听大长老与她议事,她说在叶流花满楼潜伏了好多年,你多多留意。
秦争沉默接过,对他再无往常敬称。
多少是有些失落的。
如今,他站在徒儿面前,多少年前的沟壑至今未曾消除,秦争很小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板着脸,未曾见过喜怒哀乐,他欣喜于他修炼神速,日进千里。却在时至今日越发后悔,但凡他有七情六欲,处理事情就不会这幺冷血无情,非黑即白,他应当懂得,凡事都有灰色地带,很多东西固然有错,但错不致死,一笔抹煞,实为不妥。
秦一何叹了口气,现在他受了重创,垂垂老矣,师门离心,师徒散尽,是个再凄凉不过的下场了。
他目光柔和的扫过秦争的脸颊,感叹着世事无常。他想要像以往那样摸一摸秦争的头发,却是再也做不到了。最终他说道:“小心初云弓。”
秦争略一点头。
二人便擦肩而过。
秦一何满心惆怅,忽见魏凉拍拍他的肩膀:“事情让年轻人去解决,老伙计,去喝一杯酒如何?”
“你让我护送的那个小然,果真有猫腻,她不知道是我们的人包围了花满楼,以为你真是那里的人,我们护送她出去后便见她赶往阴山……”季川说着,描绘出阴山那一片洪流般的呼哨声,定论道:“朝廷的绝大多数主力军还有上楚门的人都来了……”
秦争做了个手势,季川乖乖噤声。
远处马声嘶鸣,一黑衣将士跃下马,盔甲闪着凛凛寒光,儒雅之上染出了一丝凌厉之色。“颜落呢?”他问。
“被我留在了花满楼,嘱咐老板好好照看了。”
宁回蹙起眉毛,道:“此役非凡,不然我绝对不会和你合作。”
“你无需插手凡世的战争,只需拦住上楚门的人即可。……”
“初云弓世间神器,要时刻保持警惕。……”
“喂,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秦争点了点头,道:“你和颜落什幺关系?”
宁回要给他气笑了,他风度翩翩,悠然说道:“我们当然是情人啦,不然你以为呢?”
秦争气压肉眼可见地降低了。他黑着脸往回走。
“喂,喂,不是好吧,不是!其实我是她哥!”
夜色更浓厚了。
阴山地势陡峭,背阴之处,寒气更重,连丝昆虫细鸣也无,间或有兽吼呼啸而过,那是大风穿过崖壁的声音。
从阴山远眺,会看见一片金碧辉煌,张灯结彩之色,叶流繁华之处,如黑夜中的明珠,熠熠生辉。
秦婉低声说:“上楚门人已到齐。”
她面色淡然了许多,少了故意作出的可怜之色,更显出尘。
在她面前,朝廷的女将军,黑衣的黎然,褪下伪装,只杀伐之气冲天而起,她苍白的手指扣住酒壶,似笑非笑:“怎幺,被你那情郎伤透了心,看开了?”
秦婉无心与她调笑,仍是高高在上的态度,不理不睬。看得黎然嗤笑一声,她站起来,身高腿长,转手负上长弓,她说:“臭男人有什幺好,看着,姐姐我为你出气。”
风声已停,万籁俱寂,远处灯火映出鲜活的烟火气。
黎然手指一下一下扣着酒壶,哒哒作响,如某种奇妙的时间韵律。
“你……”秦婉忍不住开口。
“嘘——”黎然手指抵了一下嘴唇,接着她低声念道:
“三、二、一……”
她的上下嘴唇相碰,发出了peng的音节,与此同时,嘭的一声巨响,盛大的火光从她身后炸开。火与光交织,渲染的她眉眼奕奕生辉。
接连不绝的爆炸声响彻耳边。
火光从秦婉眼中映出来,瑰丽而热烈,这才是人间之色,黎然满意地笑了,她退后一步,伸出苍白的手指:“麻烦秦小姐载我一程了。”
爆炸从阴山脚下蔓延至护城河,将叶流百年商路毁于一旦。城门地基动荡,落石纷纷,城墙高耸,已是兵荒马乱。
秦婉带着黎然御剑而上,黎然挥剑带血,杀了个痛快,她眉目兴致勃勃,站于城墙之上,旁边是数百个御剑之人,城墙底下大军聚集,皆是整装待发,兵临城下。黎然一挥剑:
“开——城门!”
蓦的一只箭突然擦过她的脸颊,顿时细细的血痕氤氲而出。她蓦然回首:
“谁!”
城门内,宁回带领人马赶来,黑衣军队整齐肃冷,皆持弓箭,散发着迫人的寒气。
宁回疏散群众花了不少时间,他没想到黎然动作这幺快。 “去关城门,”他吩咐道,手指搭在弓箭上,瞄准黎然的眉心,“下去!”箭如流星。
黎然轻巧一跃,躲过箭矢,秦婉拉她御剑,吩咐上楚门的人:“打!”
瞬间几十个白衣道人化作白光而过,威势铺天盖地。
巨压而下,宁回忍不住爆了个粗口,他吼道:“人呢?怎幺还不到!”
弓箭用不上了,但手持铁剑的凡人怎幺是修道者的对手?
眼见宁回一队就要全军覆灭了。
却听不见大军攻城的声音,连爆炸声都渐渐停止了。
“不好。”黎然脸色一变。
只见城门前乌泱泱的大军噤若寒蝉,不知何时,每个人胸前都横着一把利刃,随时都会穿胸而过。
控制剑刃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着黑衣,悠悠然立在众人之前,他的身后还站着许多人,黑夜中唯剑刃闪着凛凛寒光。
面前的场景是有些震撼的。
一时间偌大的场地鸦雀无声。
“黎将军,”为首之人擡眼,露出一张稚气的面容,往日嬉笑怒骂尽数褪去,木慈从容地说,“我们聊聊?”
……
上楚门不知何时已经焕然一新了,雕栏玉砌,镶金描银,全然一副富贵的气派。曾经被掀翻的大堂也重新修缮了, 庆功宴已然提前办了起来,大长老占山为王,全然将此地当做了自己的私地,美人美酒,满堂活色生香,潜伏数年,一朝得志,便得了无上权势与滔天富贵。
而朝廷也接触到以往遥不可及的上楚门,驱使了超越凡间的力量。
彼时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热闹着,朝廷来使醉醺醺地举杯 ,喊着共谋大业。忽然,他顿了一下,眼瞅着门口进来一个人,他醉眼朦胧,只瞧见了雪白的肤色和黑衣上鲜红的花枝,以及那点动人的小痣,“又……”他打了个酒嗝,“又来了个美人~”
他又有什幺错呢,不过是在众人陡然安静的氛围中,向那人伸出了手,便掉了脑袋。
大长老此人修为并不高,在上楚门向来表现的温和敦厚,以计谋见长,所以在身边兵荒马乱之际,他极快地镇定下来:“秦小友,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但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呢?”
秦争不答,一步步走来,斜刺里一挑,便有人命丧黄泉。
大长老咬牙,仍是个和善模样。自从接手上楚门,他便着手准备,大厅里早早地布下了阵法,这是离魂阵,他曾遍阅古籍,此阵穷凶极恶,它能勾起人心里无穷无尽的欲望,将每一条情丝挑起,织就牢笼,促就心魔,将人拖进无尽的深渊。而秦争痴迷于叶流妖女,必然逃不出去。
随着秦争的每一步走起,脚下便亮起光束,法阵被一一唤醒,不停运转。而秦争仍然无知无觉,他挥剑,像一个冷漠的杀人机器。
大长老极力镇定下来,他默念着口诀,在秦争的剑将要挨到他的衣角的时候,霎时冲天的光束拔地而起,牢牢将秦争笼在其中,炽热的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从外面看,只能看到被灼烧隐隐的黑色的光影。这人会被瞬间挑起心魔,废去内力,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大长老彻底放下心来,他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别人都说你被废了内力,可我不信,几年的部署,就等着这一天了,你有叶流那个妖女,怎幺可能没有情欲?哈哈,只有死人,才不会成为我的威胁。哈。”
他身边尸横遍野,却开怀大笑。
然后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的眼帘中映出一张冷淡的脸,仿佛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剑刃抽回,他软软地倒了。
怎幺,可能呢?
大长老涣散的瞳孔里,满是不可置信。
秦争却道:“这阵法,有点意思。”
……
木慈撑不了多久了。
无数的剑刃只是一种幻像,实体只有一个,在黎然拒绝合作的时候,已经演示般地贯穿了一个人的胸口。
他提出让黎然退兵,黎然不肯,上楚门的人已经把宁回包围了,黎然也有了筹码。
双方僵持不下。
倘若,木慈在事后回忆道,倘若没有那个人,他是有把握与黎然洽谈成功,这场战事是可以避免的,而不是过后的血流成河,人间炼狱。
那个人只是无数士兵中的一个,本来无足轻重,只是他受不了这种高压的氛围,被恐惧压垮,重心失衡,不由自主向着剑刃挺了上去。
他活了下来,有更多的人死了。
喧哗中,伴随着黎然饱含意气的一句攻城,大军像潮水般涌向城门。
一凉众人瞬间抗下高压,从上楚门手中救出了宁回。
两军对垒,叶流倾尽兵力,而他们誓要保住的城门已经摇摇欲坠了。
血与肉,头颅与头颅,破损的战甲,染血的墙壁,爆炸声又四起,只待城门攻破,叶流便成了囊中之物了,便是更多的杀戮,更大的炼狱。
木慈擦去嘴角的鲜血,衣衫破烂,脚边鲜血横流,想着,这大概就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了。
然而在他目之所及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抹光亮。
起先谁都没有注意到,大家都杀红了眼睛。
直到这光束越来越大,笼住了整个城门。
秦婉眼疾手快带着黎然后撤,然而大多数被罩住的人都瞬间失去了意识,被随后而起的大火给吞没了。
“怎幺……?”
“是大长老研究的法阵,我看见过的……”秦婉说着,嘴角已经紧紧地绷了起来。
大军被迫后撤了几十米。
始作俑者便现了身,他穿着红黑缠绕的衣服,脸色苍白的过分,他站在城楼上,淡淡地说话,声音却响彻每个人耳边:
“诸位,结束了。”
一声重物抛下的声音,头颅当即碎成几瓣。
修道者目力极好,所剩不多的上楚门的人看见了,皆是一怔。
秦婉忍住了喉咙里的尖叫,戚戚然地望向黎然,黎然脸色铁青,无数人的惨叫响彻耳际,她做了个手势,大军缓缓退到阵法之外。
却是僵持。
而秦争是不想废话的。
也是这个时候,所有人才认识到,传言中那个废物一样的秦争究竟有着怎样的实力。
他站在城楼上不动,甫一出手,底下便是惨叫一片,再擡手,剑回手中,血便从剑尖上不断滴下。
杀人便如切菜一样简单。
黎然已然面如土色。她不得不鸣旗收兵,所剩无几的军队缓缓地后撤。
大势已去,一切都将要尘埃落定了。
秦争却全然没有放松,他警惕得如黑夜中的猎鹰,初云弓的存在如同头顶的一把悬而不落的剑,令人心惊胆战。
却听马蹄清脆,踏在石板路上。
秦争可以听到来人焦灼异常,极目望去,一片红云掠了过来。
那是颜落,她被所有人以爱之名蒙在鼓里,睡得无知无觉,她被剥夺了参与的权利,计划中等她再次睁眼,不是岁月静好,便是国破家亡。可是谁愿意在生死攸关之际,只当一个傻傻的睡美人呢?若不是她体质特殊,提前醒来,当真就要被蒙在鼓里,她宁愿在战火中粉身碎骨,也不愿意在睡梦中等待结束。
她带着怒气赶来,满心无奈与焦灼。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来临的。
秦争的瞳孔瞬间缩紧。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掠向她。
可是有东西更快。
那是一支箭,甫一开弓,便是雷霆之势。从极远处划天破地而来,如一道璀璨的流星。
秦争调动一切力量提速,身影极快,口中已经洇出血腥,他追赶而上,便用尽全力抽剑连砍箭尾,初云弓为神器,岂能为常力所制止?它只是缓了一下去势,而秦争已经腕骨尽皆震碎了。
秦争没有犹豫,丢掉剑,伸出筋脉尽废的右手,抓住箭头,初云箭带着蛮力将秦争拖曳几十米,然后直接贯穿手掌而过,尽冲那人而去。
箭光消失,陡然马声嘶鸣,一声惊呼,马上之人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秦争也落在了地上,脚步踉跄,其实大长老的阵法还是很厉害的,他在其中已经耗了好多气机,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处,喘息着,心跳声声地打在耳膜,直到强压之下眼角蜿蜒出血迹。他全身虚脱。
“小颜儿!”
“颜落!”
许多人超过秦争奔了过去。
脚步声乱无章序地响起,人声纷乱,沸沸扬扬。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划破嘈杂的空气:“我没事!”
颜落站了起来,初云箭擦着她的手臂而过,她的手臂上全是血痕,她是笑着的,郑重地重申:“我没事!”
她挑衅地望向远处。
那里正观望着的黎然被刺地收回了目光,她以为秦争能够挡箭废掉或者直接射中颜落,至少能够杀一个人的,如今算盘全然落空,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失败了。
大军压着地平线退却。
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切都结束了。
颜落教训宁回:“你们应该让我知道,如果早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坏事!”
宁回不答,暧昧地冲她眨眨眼。
颜落尴尬起来,她别别扭扭地走到还立着的秦争面前。
“谢谢你。”她说。
秦争没有说话。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正经历着什幺。
五识瞬间归位,一切都变了。
他能窥见万物,天上有着深蓝色和浅紫色的极光,橙红色与淡黄色的云朵混合处,太阳就要出来了,缥缈的白色雾气正在渐渐稀薄,如美人渐渐抽去面纱。
耳边是细小的昆虫鸣叫的声音,木板被灼烧的噼啪声,细柳抽枝发芽的簌簌声,大地如古老的沉睡的野兽,在一呼一息间,喷发出卓绝的生命力。
这与他拿剑感受的时候完全不同,现在他窥一斑而知全豹,能从星子的光耀预知人世的动荡,能从一粒尘埃的闪烁推演宇宙的无垠。而磅礴的力量充盈着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每个人的生命际线,带着光点密布在空中,轻轻一弹,便是无数人的灰飞烟灭。
而他什幺都没有做,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能看到最热烈的玫瑰与最灼热的火炬。
最终,他轻轻笑了一声,用包含力量的破碎的手指轻轻捧住了她的面颊,珍而重之地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颜落这才发现秦争的黑衣之上,一枚银色的箭头突破他的胸膛。
是那种最最普通,最最破旧,最最没有杀伤力的箭。凡人之间的战斗中常用,却不会有人拿它对付修道者。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箭对修道者来说就如尘埃般,随手一扫便消失不见。
它的主人可能在慌乱中不由自主地随着将军的初云弓射出了这支箭。
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小小的铁箭,可它就是在危急之中,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射进了因全力以赴而毫无防备的胸膛。
颜落手骤然一顿。
再擡眼,秦争已经化作荧光。
消散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