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烫的液体喷涌而出,不闪不避地溅了她一脸。久候数寄撇开糊住眼帘的血幕,才难以置信地确认了挡下短剑的人。
竟是贺茂沙罗。
鬼童丸没有给她留下反应的余裕,制住双臂便将她死死扣在了怀里。期间还撕了自己的衣角,包起了她肘上的伤口。
久候数寄沾上的零星火苗被半妖徒手扑灭。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却还是在她肌肤之上烙下了凿凿焦痕。
奇怪的是她一无所觉。
“她……”久候数寄焦虑不已,却无从靠近瘫软在产屋敷氏身上的贺茂沙罗。
短剑由背部斜向刺入,应是被肩胛骨挡住了去路,不得不说贺茂姬选了个相当聪明的姿势。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生命危险,迅速失血导致的休克以及火场高浓度二氧化碳引发的脑缺氧,无一不是这个年代无法救治的致命因素。
会出人命的,那可是贺茂氏的人啊,鬼童丸就这幺袖手旁观?
显然,她的焦灼没能传递给半妖。他空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连余光都不曾分给贺茂沙罗,专注而温柔地哄道:“听话,不用管。”
不过是被神明遗弃之人,怎及她万分之一。
耳畔的劝诱令她头皮发麻,久候数寄过载的情绪当即冷却下来。
是啊,她怎幺就忘了。哪怕鬼童丸伪装得天衣无缝,他依旧不是人类。仅仅见过一次的锁链上并非锈迹斑驳,而是来不及拭去便再也无法拭去的血。
他与安倍晴明是不一样的。阴阳师选择收起獠牙,撑持人类的秩序,他则必然解放兽性,重整妖怪的纪律。
雪中送炭?送葬他倒是会。
指望不上鬼童丸,她别无他法,只得寄希望于付丧神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和泉守兼定的心灵感应时灵时不灵,何况赶来少说也要一时半刻。
溯行军面无表情地拔出短剑,将大半个后背被鲜血洇湿的贺茂沙罗扔至一边。好在为了威胁审神者,他特地挑了一处空地,否则贺茂姬引以为傲的容貌,恐是付之一炬。
为了稳下鬼童丸,久候数寄没再动作。小男孩见她受制,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玩味,一脚踏上产屋敷氏的胸口。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病人咳出了血,喉口骤窄,呼吸渐弱。
她修剪得没有棱角的指甲陷入掌心,又被鬼童丸挨个强硬地掰开。
“没关系的。日后生离死别,只会多到数也数不清。”他轻声一笑,形如飘絮。
这是从蛮横的命运手中夺回生命,所必要的觉悟。
向死,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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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剑缓缓划过他的眼角,产屋敷惨白而深邃的面孔顷刻绽开血色。他吃力地擡着眼皮,不曾呼痛,早在前几日,他便再虚弱得再也讲不出话。
可他濒近死亡的预感却日渐消减,像是被什幺吊住了命,缚在人间不许他走。
那不过是回光返照吧,而此刻,便是最后了……
产屋敷氏认命般垂下眼睑,静候死神的垂怜。
“铛——”金石声灌入耳中,他仓皇睁眼,迎面是打刀锋芒如水,分火而来——
将短剑牢牢格在三尺开外。
和泉守兼定于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火光中分跨而立,身姿凛然有如岩下松。
然而审神者面上血色尽失,眼睫一颤。
鬼童丸没再拦,也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她费尽全力才将贺茂沙罗和产屋敷氏拖离,以免被交战的付丧神与溯行军误伤。
尽管压低了身形,浓烟仍呛得她咳喘不止。顾不上自己,她咬着单衣一角撕下,叠在贺茂姬的伤处,用力压迫。
背后的视线陡然尖锐,恨不得从久候数寄身上剜下一块肉。
屋檐上白衣招展,寒气逼人。火势俱避退三分,唯恐震怒神明。
是鹤丸国永。
他跟着和泉守兼定来了。
打刀明知先他化形的付丧神都与前任审神者不共戴天,却毫不迟疑地出手相救。
因为那是他的审神者的命令,就算等着他的是孤立、是针对、是万劫不复,和泉守兼定绝无怨言。
久候数寄处理伤势的手在抖。
为什幺啊……
鹤丸国永翩然而下,白衣振落。出鞘的太刀纤细如花茎,却可于指掌间夺人性命。
“让开。”他低喝,嗓音不复清澈。窄利的刀尖精准地点在贺茂沙罗颈侧动脉,但凡力道再深一寸,一息尚存的贺茂姬便回天乏术。
久候数寄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抱过她,无疑是沉默地表态。
“你知道她是谁。”付丧神刀下一空,身周寒意更甚。
他从未主动寻仇,可送上门来的旧主,他没有理由不送她一程。
就当是为了三日月。
“知道,”久候数寄漫不经心地弯起眼角,此情此景之下居然笑了出来,“与我无关。”
他们好像没有熟到同仇敌忾的地步,她可以做这个帮凶,也可以说不。
“怎幺,弑主?想好怎幺跟时政交代了吗?”颈上一凉,她目光幽如古井,动也不动。
架下短剑的和泉守兼定察觉一旁的动静,咬了咬牙,狠下心来专心对付眼前的溯行军。
“我不愿伤你。”鹤丸国永自始至终不曾赞同三日月宗近的做法,甚至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对付的地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心存善念。
为谋生而威胁无关之人,与为复仇而迁怒无辜之人,终究是两回事。前者他大可以不择手段,后者他却不予考虑。
生存正义与情感正义,本该是泾渭分明。如果条件允许,他也想与久候数寄和平共处。
条件就是她乖乖留在本丸。
所以鹤丸国永才会戏耍了蛇神一阵再回绝他的提议,屡屡警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山姥切国广。
顺手除掉贺茂沙罗不是不行,但要他为了解开三日月宗近的心结对现任审神者动手,不值,不干。
久候数寄当他是受了三日月宗近的指使,何曾想过眼前的付丧神是个二五耦。她戏谑地瞥了眼他的小臂,险些被她截肢的那只,十足轻蔑:“我也不愿伤你。”
她情绪不对。鹤丸国永立时意识到了。
避重就轻才是她的一贯作风。明晃晃的挑衅有弊无利,不是聪明的做法。
莫非还有后招?付丧神心神不属,竟是大意至被人推开了刀尖。
伏在久候数寄怀里的贺茂姬不知什幺时候醒了过来,有气无力地倚在她肩头。指尖抵着昔日下属的刃脊,另一只手却轻佻地抚上了现任审神者的眼角。
“区区九十九神何足挂齿……我们,才是同类。”
贺茂沙罗嗓音疲软,久候数寄却像是听见了恶鬼低语,冷汗滑落。
唯有她看得一清二楚,属于贺茂姬的双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
是一对幽紫的竖瞳。
刹那如被毒蟒缠身,呼吸不能。
还不止如此。
“贺茂沙罗”透过久候数寄的肩头,饶有兴味地打量一旁生死不明的产屋敷氏。只见他猛地翻滚不已,指尖在炙得烫手的地面上扣得血肉模糊,混似失去了痛觉。
连鹤丸国永都忽略了贺茂姬身上的即视感,刀尖一斜,对准了渴水的鱼一般弹动的男人。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隆起青筋,骨节几乎要将血肉撑裂。猩红驱散了眼底清明,浑浊的欲望布满本是俊朗无匹的脸。
“有趣。”“贺茂沙罗”轻哼一声。
她的手背亲昵地蹭了蹭久候数寄的脸颊,以旁人难以捕捉的音量轻诉:“若想救他,便来寻我。”
话毕,她两眼翻白,瘫软在审神者的怀里。
抹在短剑上的毒已没入产屋敷氏的五脏六腑,溯行军不再恋战,疾退几步,凭空消失在火海中。和泉守兼定紧跟而上,却判断不出他的去向。
打刀神色肃然,转头便赶回审神者身边,还是被人抢先了一步。
看了半天戏的鬼童丸悠哉如闲庭漫步,毫无紧张感地蹲下身,摸了摸后辈的发顶。
久候数寄埋着头,额发遮去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半妖失笑,有些见不得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柔声劝哄,语气像极了贺茂忠行。
“还不明白吗?你能依赖的,”他的额头挨着她的,仿佛亲密无间,“只有我了。”
她没反驳。
她听不见鬼童丸在说什幺。
满脑子都是那人残忍又现实的教诲,蜂鸣一般嗡嗡作响。阴暗的想法像是蚂蚁筑巢,亟欲将大脑啃食殆尽,沦为腐尸的给养。
“你能做到什幺?你什幺也做不到。”
——我逃离了旧日的支配者,却无法融入新的囚笼。我得到了赖以存活的身份,却摆脱不了不可终日的窒息感。我想救人,却成了刽子手。
“除了可怜的自尊心,你什幺都没能留住。除了一具千疮百孔的躯壳,你什幺也保护不了。”
——是,一切如你所料,又有所出入。如今连百无一用的自尊和一无是处的皮囊,我也一并弄丢了。
“认命吧,你就是个废物而已。”
——世间将我一视同仁,予我阳光雨露,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