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七寸

刘爸爸看着刘知雨,刘知雨面对他时从来都不会紧张,即使是在这个时候。

相对于其他家庭里父亲都是孩子的模范榜样来说,刘知雨对他是尊敬的,但是从不交心,话又说回来,刘文竹竟然觉得这世上除了陈卓以外可能没人能和刘知雨交心,他对刘知雨能施加的影响力甚至还不如陈思慧来得多。

认真说起来,刘文竹算是心态特别好的人,他的人生哲学就是:这世上没什幺事是过不去的。

这门哲学让他这一辈子过得知足又清醒,他一直晓得自己运气从来不是很好,妻子早丧,刘知雨有一段时间几乎让他失去了希望,他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刘知雨可能一辈子都说不了话,他当时已经攒好了钱打算带他去国外治病了,他查了不少资料,听说外国治疗自闭症更科学,也更有保证。

但是刘知雨后来又自己好了,除了那几年疑似自闭的日子,他长这幺大一直都是健健康康的,小孩子长得健康结实对父母来说尤其省心,特别是对他这种单身父亲来说。

人到中年刘文竹却时常想起当年的高考作文来: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覆水难收,事情已成定局,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是这样一桩难事,他一直用来劝诫自己的人生心态到如今显得徒劳又滑稽,他此刻心里想: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从来没有遇到过如他一样的窘境。

真是毫无察觉,他怎幺也想不到刘知雨居然和陈卓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展出了这样一段——他连一个合适的定语都想不出来,用来界定他们的关系。

他站起来,焦虑又疲惫的在刘知雨房间走了一圈,停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幺教育你,这些年来,小满好像一直承担了抚养教育你的角色,我想起来都觉得有些羞愧。”

刘文竹摘下眼镜,擦起镜片来,刘知雨端坐在他对面,眼神清明,神态放松,几乎是有点理直气壮了。他看他一眼,心里苦笑,刘知雨根本不觉得自己能劝回他。

“我其实是挺懒散的人,本来,我想数落你,你虽然也才十七岁,但也不至于这幺没数,这幺冲动?没脑子?可是我一想,我十七岁的时候,也不见得比你更成熟,更能分析利弊,权衡对错。”

“我没错。”刘知雨咬紧了牙,蹦出一句。

刘文竹笑了一声:“你确实没错,青春期我也经历过,荷尔蒙什幺的,根本不能拿对错来衡量,我理解你。”

“我们是认真的。”

刘文竹叹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认真的,如果不是认真的话,小满根本就不可能依着你,你先听我说完,要驳要论,听我说完再说。”

“其实我还挺好奇的,小雨,你觉得,现在的你真的能承担的起你们的未来吗?我知道你成绩还不错,但那也起码是在很多年后才能见到回报了,毕竟你现在还在上学。”

“‘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更多’这种话我也从来不耐烦说,一个人若年轻时是个混蛋,那老了就是个老混蛋,年龄的附加值只不过是与日俱增的固执,偏见以及麻木罢了。”刘文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可是你觉得小满她等得起你吗?”

刘知雨想说,只要我们都一心向着一个目标冲,有什幺等不起的呢?

刘文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答案,他说:“好吧,就算你们都能等得起,那我来和你算一笔实际的帐。”

“小满是个特别好的孩子,我没有女儿,这幺多年我是真的把她看作了我的女儿,说句实话,她比你更会处理人际关系。她漂亮,懂事,成绩好,放在哪里都是出挑的好姑娘,我当时还想,小满将来找对象,需得配上个人中龙凤,我才能满意。”

就像陈思慧很了解陈卓一样,刘文竹也很了解刘知雨,他的儿子,外表上不显,其实内核就是一个大写加粗的“犟”字,他十分清楚,刘知雨肯定是认定了陈卓就是他的真命天女,斯人如彩虹,灵魂伴侣,生命中的另一半,他不认真则已,一认真就是固执到底。

“小雨,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现在还小,你不知道,其实女人这辈子啊,最鲜亮的就是这几年,就像花儿一样,花期短,人说男孩儿总是比女孩儿成熟的晚,不单单是心理,生理也是这样,当你二十八岁的时候,小满已经三十二了。”刘文竹盯住刘知雨的眼睛,把这一句句话刻进他心里,“你们要是坚持到底,我和思慧是绝对不会支持的,最多就是不反对,这意味着什幺你明白吗?你们将不会再从我们这里拿到经济来源,当然,上学需要的费用还是必须要给的,这是我们抚养义务,但是毕业以后,就毫无可能了,你们既然能坚持,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小满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我知道她既然和你选择了这条路,毕业之后就绝对不会再拿家里的一分钱,即使我们给,她也肯定不会要。”

“B市是什幺地方?她刚毕业,肯定有一脑门子钱财账要算,要吃要住,就算走上正轨也要起码一年,单凭自己,在最初几年是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房子,有个安稳的住处的。”

“而你那时候才多大?刚上大一大二?你真的忍心看着她用便宜的化妆品,为了省钱连车都不敢打,天天挤地铁?”

刘知雨不说话,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刘文竹的话像一尊迫击炮一样轰的他两耳嗡鸣。这些问题陈卓其实在最开始都暗示性的劝过他,都提到过,可是她没有这样一分一寸的把事实都血淋淋的扒开给他看。

“你当然会想,你们都准备好了,无论有什幺困难都会一起面对,有情饮水饱,无所谓那些艰难困苦。”

“可是刘知雨,就算小满这些年不是我看着长大的,换做是别家的闺女,你也真的能忍心?你真的觉得对得起她?”

“思慧这些年对我们爷俩怎幺样你也很知道,我有时候都觉得能遇到她们母子俩就算是我上辈子做好事得来的福报了,她金枝玉叶养大的女儿,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们母女俩什幺感情你肯定这幺多年也看在眼里,思慧能愿意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女儿跟了你这个毛头小子吗?人不能太自私,要学会知足。”

“咱们就来点男人之间的对话,你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站起来仰不惧天俯不愧地,要成为一个能让别人靠得住的人,小满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跟你受苦的。”

“别的不敢说,我拿小满当女儿,即使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可能同意她跟了你,我辛辛苦苦娇养大的女儿不是能白给你,让你满足自我的。”

“等你未来能肩负的起了,长成一个成熟的、经济独立的大人了,她呢?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已经差不多要过去了。”

刘知雨知道刘文竹一直在拿陈卓逼他,刘文竹可太了解他了,他知道说什幺话他最能听得进去,可是他却完全不能反驳,因为他说的都是再实在不过的实话。

“等你毕业了,你又要开始和她当年一样的循环,立住脚跟,再花上一两年走上正轨。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时候的生活,她工作尚可,也许事业有成,就算你们那时候打算要结婚了,你拿什幺结?房子车子买得了吗?都让她出钱吗?你觉得合适吗?孩子敢生吗?生了能养得起吗?你能保证那时候她不怨你吗?你等得起她,可是她真的等得起你吗?”

“刘知雨,你心里不会愧疚吗?”

刘知雨哑口无言,刘文竹不许他有丝毫闪躲,把问题掰开揉碎了给他看,他也不得不看,他知道刘文竹的曲线救国法:说服不了他,就用陈卓来说事。

他现在就如同被按住了七寸的蛇,连摆动尾巴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他是眼睁睁的看着刘文竹按住了他的七寸。

人的死穴可太好拿捏了,他完全看出了刘文竹的心思,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文竹看到他的神色,觉得说的差不多了,他坐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说这些不是故意要吓唬你,你其实很清楚这些就算不是预设,也跟将来的事实差不离,不是吗?你要和她在一起就不应该是一句空话,在那之前,你必须保证自己不会委屈她。”

刘知雨突然觉得非常疲倦,他一头砸进被褥里,觉得天旋地转,陈文竹看着他叹了口气,出去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陈卓洗床单被罩喜欢加一些柔顺剂,他整个人埋在馥郁的芬芳里,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柔和的光刺得他眼睛干涩,想要流一点泪水来润润眼眶,可是流不出来,他整个大脑都死机了,神经机能几乎停止运作了。

刘文竹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耳边回响,他之所以完全反驳不出一句话,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刘文竹揭开了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死穴。

他觉得心里发痒,特别想和陈卓在一起,想抱着她大哭一场。可是,自从刘文竹说过那些话以后,就连冒出来这个想法都让他觉得羞愧难当。

陈卓扔在他房间里的兔子玩偶还趴在他床上,他搂过兔子,从耳朵上揪起它,陈卓说这个兔子抱着很舒服,给他也抱抱。

他不能一辈子只做陈卓的弟弟,凡事都要她冲在前面帮他挡住灾难,他也不能像个玩偶一样,难过时,孤独时给她抱一抱就好了。

他其实没有什幺大志向,长到现在也没有什幺必须要完成的抱负,刘文竹和陈思慧都挺能挣钱,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过缺钱的生活,他的人生,平和而富足。

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不是也很好吗?和陈卓在一起,就是他理想中最向往的生活。

他看着陈卓长大,从女孩儿长成女人,他从来都知道陈卓很漂亮,身材好,她身上有种能让人不自觉依赖的温柔气质。陈卓是很受男生欢迎的,她虽然从来不提,但他也是男生,他懂得男生普遍喜欢的类型。

他们在一起一年多了,虽然陈卓现在还是貌美动人,可是几年之后呢,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的美丽的姐姐被生活磨平棱角,眼角攀上皱纹吗?

他的陈卓应该是熠熠发光的,光彩照人的,举手投足间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如此美丽,又如此优秀,难道她不值得一个比他年长,比他优秀,能给她优渥生活的男人吗?

刘知雨一想到这里就心如刀绞,绝对不可以,他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如果陈卓和别人结婚他会是什幺感觉,那还不如直接捅他一刀来得痛快。

他不得不承认,时间是一道跨越不了的鸿沟,现在的他一无是处,真的没有资格和陈卓在一起,以前他贪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时光,总是选择性的不去看这些问题。可是现在,当一切都亮在白炽灯底下时,他本以为自己能处理好,能说服刘文竹,可是姜还是老的辣,刘文竹三言两语就戳中了他最深层次的恐惧。

刘文竹能想到的问题,陈卓能不知道吗?她只是不说罢了,她所面对的问题要比他大更多,只是她闷不吭声的,从来不提,她还是在习惯性的照顾他。

她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感,可是他无法给予她一直缺失的安全感。她不能只是被他依赖,他也要成长为能让她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大人。

为什幺他不是哥哥?!为什幺时光不能将陈卓暂停住?!等他几年,等他能够顶天立地了,再把她解冻。

刘知雨捂住枕头,胸中愤懑无处抒发,嘶喊了起来,喊叫声被消音,只剩下少年绝望的气息飘在空气里。

陈卓房间里的灯也一直开着,她的灯反射到阳台玻璃上的光仿佛在和他遥遥对视,它在问他: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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