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索克总喜欢在清晨召见希雅。
也许是因为在清晨陛下的时间相对比较宽裕,午餐和晚餐又总是提前几个月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于是早餐成了很好的见面机会。
一夜没有睡好的殿下看起来精力十分不济,让内侍官欧莱也担忧地请她先到偏厅休息,等陛下清晨的议事会结束,再一起用早餐。
斐迪南事件之后,希雅对自己外貌和名声,便没有那幺在意,有时候的敷衍,连外人都能看得出来。哪怕是像今天只睡了几个钟头被叫起来梳洗,她也没有再苛求侍女们尽力遮盖自己的黑眼圈,只要求妆发齐整,不失礼便足够了。
因此如今殿下干脆在偏厅合眼入睡,不再像平日那样无时无刻将腰板挺得笔直,让欧莱莫名有些不安。
就像一只常年扮演兔子的狐狸,有一天把白色的皮毛扔掉了,整个人懒洋洋地缩在你面前,总让人心神不定,觉得风雨欲来。
如果是往日,陛下的临时召见,希雅多半以身体为由推脱,毕竟大部分时间,她也确实身体不适。然而这几日只怕大半个维斯敦都侧耳打听着这次会面的消息,也许陛下会惩戒她,或者从此对她猜忌,削弱她的力量。
谁知道呢?连希雅自己都有些好奇。
希雅晃了晃脑袋,将自己缩进羊皮沙发。
陷在巨大的宫裙里,她像团在松叶里的一只松鼠,疲惫的公主轻轻合眼,眼皮沉重,再不想睁开,殿下缩了缩脚尖,补了个小小的懒觉。
也许是因为早晨马车路过宫门的时候,希雅掀开帘子多看了一眼,这会在维斯敦的皇宫,希雅梦见自己回到十七岁的时候,因为和兰泽尔在野外见面而耽误了时间,好容易赶回都城,已经过了西门那个被她收买的守卫的值班时间。
十几岁的希雅吓坏了,她那时候被要求住在皇宫,每日早晨要随皇后一同祷告。现在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自己的住处,而不被陛下和皇后发现。
彼时朗索克对她严厉又苛刻,希雅为了日子好过一点,总是想尽办法躲着他,声怕一个小辫子被他捏住,又被扔去新教的教堂洗涤身心。
希雅揉了揉鼻子,她可受够了松香味了。
殿下在皇宫墙外来来去去踱了几个来回,想起来临近花园边,有一颗巨大的月桂树,生长在宫墙外,因为枝繁叶茂,枝头探进了皇宫里。
西葡的女子泼辣敏捷,又因西葡盛产木材,从小便习惯在树木枝丫间跳跃,连国王的女儿也是如此,这也是为什幺一开始兰泽尔无法将希雅和贵族少女联系到一起。
皇宫之大,并不能兼顾每一个角落,因此希雅顺利爬上了月桂树,夏夜月桂浓郁的清香让她的心也跟着轻快起来,希雅一个轻盈的跳跃,便跃过了宫墙,到了探进皇宫的粗大枝头。
年轻的女孩子沉浸在着夏夜的静谧幽香里,忘记了环顾四周,一个人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这样清甜。
殿下浅浅叹了口气,想到守卫随时会来,只好放弃这样难得的静谧,睁开眼睛决定查探一番,便顺着枝干溜下去。
然而树下却站着一个人。
希雅心里一慌,向后缩了缩脑袋。
树下的人也发现了她。
那里是朗索克晚饭后会去的地方。
也是他一天里唯一不会有护卫和随从相随的时候。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君主,又是上一个新教皇后的儿子,维斯敦对他来说是并不是个友善的地方,于是他能做的,便是雷霆手段,来打压这些不友善。
新的星球在不断开发,新的工业在一点点兴起,古老的音兰教已经不再适合日新月异的帝国,冗长的经文,严苛的教义,在过去可以换取忠诚和自我压抑带来的太平,然而大刀阔斧改革中的帝国,需要的是野心、欲望和动员起所有蠢蠢欲动灵魂的新兴宗教。
这些是朗索克的哥哥不明白的。
年轻的君主呼了口气,尽管维斯敦已经在向新教快速靠拢,仍旧有星球在交耳相传他的暴虐,有时候朗索克自己也不知道暴虐是一种手段,还是一种本心,他擡起头,想要看一看月亮,也许会有月神的指引,然而他的目光还没有到达天空的月亮,月桂树上的小小身影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是个女孩子。
朗索克第一反应是个别有用心的舞姬,他往前迈了一步,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了。
是这两天见了他就夹着尾巴溜走的希雅。
现在希雅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接下来在教堂的苦难命运,也许陛下要把她送去刷马桶,或者去清洁圣池,可放过她吧,她才不想弄湿自己的裙子。
在那一瞬间,希雅在认怂和反抗之间,做了快速而艰难的选择。
她选择了逃跑。
口袋里多少还有点钱,希雅想,如果在维斯敦呆不下来,便去找郊外的音兰教教堂,求他们把自己送回西葡。
无论如何都比落在朗索克手里强。
发现希雅转身就要溜到枝头另一头,灵活地像一只吃饱了就逃跑的松鼠,朗索克大怒,上前一大步,对着月桂树低声怒吼,
“希雅·克洛斯!”
鬼鬼祟祟在这里就算了,被他发现了还想溜走,她想溜到哪里?在皇宫外流浪吗?简直胆大包天!
朗索克提腿就给了宫墙一脚,月桂树受到震颤,枝叶上细小花朵稀稀落落地掉下来,陛下在这淡黄色的花雨里,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给我滚下来!”
被他吓了一跳的少女尖叫了一声,慌忙抱着颤动的枝干,低头望了他一眼,一脸的宁死不屈,
“我不要!”
她在高高的枝干上,咬了咬嘴唇,
“你又要把我送去教堂了,我不要去!”
教堂里的牧师都不喜欢她,总是冷冰冰的,指不定那些人的冷淡也是陛下的授意。希雅生气地鼓了鼓腮帮子,独自一人在异乡,许久的委屈和被朗索克抓包的恐惧混在一起,最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破罐破摔,
“你们都不喜欢我,我讨厌这里!”
于是陛下便这样仰着头,看着那个抱着枝干的女孩子,眼眶的泪珠越来越多,大概是觉得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自己真是倒霉的要命,压抑的哭腔慢慢变成了嚎啕大哭,梨花带雨,凄凄惨惨。
朗索克脸上的愤怒也渐渐变成了手足无措。
朗索克的母亲是帝国第一个新教皇后,是他父亲推行新的力量的第一个筹码,那个时候的维斯敦,古老的力量绝不肯让步,新旧宗教的争斗带来了太多无端的争斗和牺牲,因此朗索克多少知道希雅说的,“你们都不喜欢我”,是什幺意思。
他觉得很可笑,好像在这条路上,总是要让不同的人,遭遇同样的事。
朗索克叹了口气,擡起头,放软了语气,
“下来吧,”他举起手,发誓的姿势,“不打你,也不送你去教堂。”
女孩子的哭泣声渐弱。
过了一会,她吸了吸鼻子,看起来还是很生气,一边抽噎,一边愤愤地指责他,
“您还想打我吗?”
朗索克扬了扬眉毛,
“我想做什幺都可以,”向来坏脾气的陛下难得宽厚地后退了一步,
“现在下来,”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了笑,“下来就不打你。”
然而公主许久都没有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朗索克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面子,打算出声好好训斥她的时候,希雅才微微弱弱地开口,
“我,”她撇着嘴,瞧起来又要哭了,“我脚麻了。”
她又觉得很丢脸,一个人抱着枝干缩了缩,像个负气的无尾熊,让朗索克最后一点余怒也消了,甚至憋住了没有笑出来。
直到陛下摊开了手臂,望着她,那张脸和她父亲有一点点轮廓的相似,给了她一点安全感,
“跳下来吧,”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消食消出了这回事来,满脸的认命,“不会摔着你的。”
在那个夏天的夜晚,闭紧了眼睛的小姑娘,和纷繁的月桂花瓣,混着草木葱郁的香气,像一只受了伤的云雀,落进朗索克的怀里。
一怀清甜。
希雅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
后来发生了什幺,她记不太清了,似乎是朗索克将她送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没有将她扔给什幺侍从,而是便这样抱着她过去,希雅拘谨极了,还瑟瑟发抖地问他,
“陛下?”
朗索克低头看了她一眼,表示自己在听,希雅压低了声音,有点不自信,
“你是不是很讨厌这样?”
她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并没有等到回答,只好自己给自己圆场,“您身体都僵硬了。”
这次朗索克倒回答了,
“再多话就把你丢到池塘里去。”
殿下偷偷捂住了自己的嘴。
有一段时间希雅生出了一点错觉,觉得她的叔父对自己还是亲厚的,甚至她替陛下找了一些他的严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借口。
当然,她的幻觉很快便破灭了。
在这个清晨,希雅缓缓张开了眼睛,维斯敦皇宫的装潢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一只手停留在她的额头,又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收了回去。
“早上好,希雅,”朗索克冲她微笑,
“看来我要专门为你布置一个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