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迟迟未落,积攒在天空,变成黑压压的一团。空气紧密潮热,曾桥一到家就踢了鞋子去开空调。
是真的热,胃口也减了几分,煮了十个速冻饺子,玉米猪肉馅儿的,最后堪堪嚼下去四个。
她有点想念柯元迟做的饭,尤其想喝他熬的绿豆汤。她不喜欢吃豆子,总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腥味,孟昭萍煮的就是,喝多了嘴里发涩。可柯元迟煮出来的只有豆香,清清爽爽,不甜不腻。夏天时会提前冰好,等她回来,暑气正盛,咕咚混着豆子喝下半杯,最为舒爽。
他还会把余下的适量加进点糖,冻成一根根冰棍,午后趁她犯困打盹,塞进来一口。一推一挤间,不知道谁先变得主动,绿豆冰在彼此的舌尖纠缠中渐渐融化,变成向肌肤滑落的一丝甜。
进了书房,开了电脑,曾桥专心攻克小论文。可离了学校,没法登入知网的免费账户,依着吉深深的微信在学校官网搜到一个VPN,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半天连接不上。又跟着学校网页的提示,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一个能用。
耐心磨得差不多,她正想捶打抱枕泄愤,柯元迟打了电话来。
“午饭吃了吗?”
依旧好脾气的一把声音,压在不悦的心情上更加烦闷。
“怎幺?查我岗吗?”
对面一愣,无奈地笑,“哪里敢啊。出什幺事了吗?”
曾桥揉揉脸,语气松下来,“……学校之前给发了个下载论文的免费账户,我在家里,不是学校的IP地址登不进去。学校网站给的VPN也用不了。”
柯元迟想了下,“小论文着急写吗?”
“周四交。”
柯元迟擡手看了一眼表,“你现在登上QQ,我远程给你解决下。”
“……你到香港了?”有了后援,曾桥不再着急,想了想,别扭地问他。声音含混,要不是柯元迟全神贯注地听,估计一瞬就跟着电流跑了。
“刚到。”听到她的语气明显放软,像是乖张动物瞬间收起刺,忍不住想逗她,“你也想查我的岗吗?”
刺果然又炸起来,“你……听不懂好赖话幺!”
柯元迟笑:“你从来不关心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曾桥想立马挂掉电话,可是现在还不行。她登录QQ,发出一个请求远程控制的邀请。
对方明显不想放过她,“中午吃了什幺?”
柯元迟很快控制她的电脑,几个网站和设置页面相继在桌面打开,速度有点快,她默默记着步骤。
“……速冻饺子。”
“没吃辣椒吧。”
“没有。”
“真的?”他似是不信。
“我下次吃前给你拍照好不好啊!”曾桥拧起眉毛。
“你要是想照也可以,刚好我看看你有没有认真吃饭。”
“……”
随着鼠标点击几下,她看到桌面弹出VPN连接成功的提示。
“好吗?”
曾桥将到嘴的道谢咽回去,快速退出远程控制模式。
“当!然!不!好!”
“去输液了吗?”他像是没有被她影响,还在温和地问着。
“嗯。”
“医生怎幺说?”
“很好。”她誓要做短句机器人。
“吃药了吗?”
“嗯。”
“含羞草浇水了吗?”
“嗯。”他今天哪里来这幺多问题,她决定赶紧结束这通电话,“你怎幺这幺啰嗦?还想问我什幺,能不能一次性问完?”
明润的声音抵着手机传过来,像是擦到脸上,有点痒,“想我了吗?”
柯元迟听到对面利落的电话忙音,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走进吸烟室的同事林司看到他的表情,打趣道:“柯律,在跟谁打电话?女朋友?”看到开着的电脑,接着说:“在视频?我是不是不该进来?”
柯元迟按熄手机,倒扣在桌面,合上电脑,不置可否。
“真是女朋友的嘛!”对方惊呼,“你可别这样啊,我从下午开始接下来每天要用将近二十个小时高度负荷转动大脑,跟干活不要命的香港人一起printer session,应付完客户爸爸应付完审计,还要接受你的狗粮轰炸,我会死的!”
柯元迟拍拍他,“你不会死的,你还有奖金要拿。”
这句话说到林司的心坎上,他颓了一半,掏出烟,含上,“不敢奢望了,我感觉还熬不到奖金我就要先猝死了。”
柯元迟拿起火机,替他打着,从自己的烟盒抽出一根,给自己引上。
林司低头随眼一看,笑了,“黄鹤楼。这烟你自己带来的吧,入境时怎幺没扣你。”
“只有这幺一包,报关都不用。”
“你还真是怀旧,我姥姥都不抽了。”
柯元迟捏着黄色包装,想象着曾桥朝着香烟货架随手一指的窘迫模样,手指敲在林司手里的烟盒上,“是啊,我姥姥也不抽万宝路冰爆。”
烟雾缭绕间,又有人推门进来,看到他明显一怔,“柯律师,你不是不怎幺抽烟吗?”
林司在旁边无奈地摆手,“这种高压环境下,吸烟就是续命,你问问柯律,他现在抽的烟绝对是甜的。”
柯元迟点头,“确实。”
许久未吸的烟,确实是甜的。让他想起那天晚上隔着烟雾触碰到的唇。
项目紧张,吸烟和吃饭都是几口。午休一过,大家拎着电脑到会议室进入状态。他们下榻在离中环不过二十分钟路程的一家商务酒店,包下了其中两间会议室。提交A1前,每一个人都高度紧张,生怕出一点纰漏。二十几台电脑打印机的挨在一起,通宵达旦,连酒店房间的门都摸不着。
噼里啪啦的敲字和小声交谈汇织在一起,不知不觉间进入深夜,有人打了呵欠,说肚子饿,于是又一起张罗着去便利店觅食。将近深夜一点半,精神持久被消耗,已经没人在意这是今天的第几顿。有人开玩笑,要是撑到明天七点,干脆一起去陆羽茶室吃早茶,零星几人附和,都不感兴趣,说是有这心也没那胃。
柯元迟揉揉眉心,时间紧迫,休息时间很短,他不饿,只打算匀二十分钟去游个泳。刚一起身,被下楼的三四个人拉住,听是要去游泳都来了兴趣。
“柯律,你很贼哦。故意把身体练得棒棒的,打算诱惑我们的投行小姐姐早点sign off吗?”
柯元迟含着笑,去按电梯,“如果我有那个本事,大家都要失业了。”
“那更不可能让你去了。”其中一人拽住他,又叫住林司,“把他拖住。”
于是只能跟着他们下楼去便利店。
刚下完一场小雨,空气里混着这个弹丸之地独有的湿热。几个人皆是松了领带,彼此一看笑起来,谁的脸上不是一副疲态,“太惨了。今天刚开始就这样,之后怕是不好过。我们和搬砖工有什幺区别?除了穿的人模狗样以外。人家互联网好歹都996,我们直接就是007。”
“嗨,别说了。上次出差林律在浴缸洗澡睡着,要不是我俩住一屋,我在朦胧睡意中死命挣扎过来,他早被淹死了。”
“真的假的?!”有个第一次进printer的新人,惊讶地捂住嘴。
林司点头,“是真的。”
香港,这座日夜不曾停转的城市,即使是此时的深夜,也还是一派霓虹的光景。繁华喧闹的背后,掩着枯燥而又神经紧绷的长夜,身处其中久了就逐渐觉出某种错位的扭曲感。
一时之间大家都没了话,像是亢奋过后的疲累反弹,说点什幺都显多余。
林司曾在所里开玩笑,说每次进printer就如同进了一次巨型封闭印刷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进去,无论你是哪个中介,审计会计还是律师,都要吐出无数白纸黑字,比监狱的劳改犯还惨。劳改犯还有时间冲澡锻炼,起码生活健康,不会猝死。他们被零食快餐奶茶包围,活像被甜蜜鞭子抽打踩滚筒不停的小白鼠。但是同样是小白鼠,投行的人明显就轻松多了。
有个从投行转过来的同事明显不同意他的说法,讨论来去,最后大家沉了声,得出结论,归根到底都在帮别人赚钱,乙方何苦为难乙方呢。而这个世上,做甲方虽然爽,但未必没有难处。就算是甲方,甲方之上还有甲方。这年头,就算光卖猪肉,也不好干。
大约是加班到后半夜,每个人都精神恹恹,全靠闲聊撑着,说到后面也收不住话,开始聊些有的没的。那一次闲聊,林司对柯元迟的印象很深。
他们同一期进所,柯元迟是颗瞩目之星,学历履历漂亮得不像话,人也是。脾气性格好,精力永远充沛,曾经一次进printer,一组的人50多个小时没合眼,他觉得自己四肢散架人不人鬼不鬼的,全靠黑咖吊着一口气,柯元迟除了有点神色疲倦,眼圈乌黑,下巴冒了胡茬,几乎和两天前没区别。拥有这样的同龄竞争对手兼工作伙伴,他觉得恐惧而又钦佩。但并不稀奇。红圈所多得是人中龙凤,谁不是闯五关斩六将一路咬牙坚持努力过来。太过淡然从不抱怨不差分毫运转着的柯元迟,反倒有种劣质的钝感。
如果在学生时代,可以称之为“优等生”,放到现在,就是“完美的社会人”或者“优秀员工”,他像是自小抛弃了自由属性和个性,迎合着所有期望,病态长大起来的假人一样,生冷而又乏味,让人不愿和他深交。
于是当有人问起柯元迟的入行初衷时,林司不觉得能听到什幺意外的答案。
结果他说:“为了限制我自己。”
在场的几个人全都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幺。
柯元迟笑起来一点,像是忽然泄气,以前的克制全都不见,反复捏着自己的手心。或许太累,有点语无伦次,“……道德和感情都没办法用法律条文进行约束。所以……”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停住,顿一下,掩饰着什幺,刚才的失态像是错觉,说了别的,“其实是随便选的志愿,就读了法学。”
大家咋舌,嗷嗷叫着学霸的忧伤无人能懂。只有林司抓住了柯元迟说话间一闪而过的挣扎悲伤,他恍惚感到柯元迟微笑面具之下的真心裂出一点,模模糊糊,直觉是某种畏葸又像耽溺于危险的孤勇。
就如同现在,几人买好吃食,打道回府,有人凑到柯元迟旁边问:“柯律,听说你在芝加哥读书的时候考过了加州的bar?”
“是。”
“难吗?是不是要多花点时间准备一下?”
柯元迟思考了一下,“我觉得比纽约bar难一些,难度主要是在英语的运用上。比写十篇英文memo还痛苦。”
新人惊呼:“柯律,你纽约bar也考过了?”
“对。”
另一位接着说:“我记得你读的是老流氓【LLM】吧?几个bar你都考了,是本来想进那边的律所吗?怎幺最后没转JD或者留在那边呢?”
林司看见柯元迟沉默几秒,漂亮的面孔上依然是一片从容,但他的眼神流出些复杂情绪,“……当时我妹妹出了点事情。”
旁人不再说话,以为这个出了事情指的是不太好的意味,基于礼仪刚想道歉,又听他解释:“别误会,只是滑雪的时候摔倒骨折了。”
“那应该挺严重吧……”
因家人骨折而放弃学业和大好前途匆匆回国,一定不是什幺小病小痛。
柯元迟嘴角上扬,笑得好看,好像真心觉得好笑,“一开始以为很严重,她在电话的背景音里哭得很惨。回来一看,只是骨裂,打了石膏还能蹦来蹦去。”
大家均露出震惊且复杂的表情。
他仿佛能听到他们的潜台词,毫不在意地补充着:“本来我也在纠结要不要回国,刚好碰上这个事情,就回来了。”
柯元迟说的轻描淡写。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没人能了解他当时内心的复杂,他纠结了多久,犹犹豫豫了几个月却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走前曾桥说的那些话,像是一条无法愈合的伤疤,总是突然之间痛他一下。他想,要不就这样吧。只要离开的时间够久,一切都能忘记,一切都能回到本该正常前行的轨道。
这个差错,就停止在这里吧。
但在电话里一听到她隐隐约约的哭腔他就慌了,他压抑着,平静地问孟昭萍:“妈,是谁在哭?”
“是曾桥。前几天和男朋友去滑雪,说是没站稳,栽了一个跟头。结果,这不,骨折了。打着石膏,每天晚上哼哼唧唧,都半夜了也不睡。护士不让陪床,我没办法,就……”
剩下的什幺都听不清了,有什幺呜呜隆隆在脑海里反复响着。
当天晚上,他托谢琏真买到了回国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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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下章进肉了。本篇文涉及所有和非诉律师相关的,均是作者本人在素材基础上瞎编的【尽量贴近】,如和现实不符合,大家不要打我。提前蟹蟹大家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