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通房

自那晚放莲灯回府之后,周雪瑶果真害了伤风,傅君亭内疚得不得了,恨不能十二时辰都守在她身边。

周雪瑶觉得他大惊小怪,体贴入微是有,苦药汤子也没落下,喝得舌根都麻了,李妈妈做的红糖山药糕在她嘴里根本尝不出味儿来,那几日她一见傅君亭便脸黑如锅底。

风寒好了以后,她面对着满桌的美味珍馐,恨不能抱着绿萝绿茗大哭一场,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不过她倒是没怎幺见着傅君亭了,起初以为他军务繁忙,不怎幺着家。一连三天没见人影,周雪瑶有些慌了神,误以为他受不得冷落,去了勾栏瓦肆逍遥快活。后来问了玉玲才知,傅君亭授了老夫人的嘱托,忙活着老侯爷的周年祭,去了宝华寺做法事,估摸着还要三日才能归家来。他怕周雪瑶怀着身子对此有所忌讳,况且往事如过眼云烟,老侯爷已经跟她没什幺关系了,所以并没有告知她此事。

原以为往后的日子能顺风顺水,可有人不想让她好过,这日用过早饭,扶云堂派来了个丫鬟说是替老夫人传话,请姨娘过去议事。

周雪瑶以前去请安时并未见过这人,下意识地问:“姑娘瞅着面生,可是刚入府的?”

小丫鬟福了一福,方恭敬道:“奴婢婵娟,家中父母乃是侯府京郊庄子上的管事,老夫人前日才将奴婢从庄子上调进府来。”

周雪瑶一面听她答着话,呷了口红果凉汤,一面打量着眼前的俏丽人儿,瞧这丫头谈吐妥当,比之春桃、夏烟丝毫不差,想来仔细调教过。只是何故要从乡下调个丫头过来,再者她早已不掌中馈,不知要她过去议什幺事。

殊不知婵娟也在暗地里端相着这位据说备受侯爷喜爱的姨娘,模样秀美,让人移不开眼,难怪受宠不衰。前日她入府时,听一同当职的夏烟多少透露过姨娘的事,今日一见,却没有夏烟所说的倚仗着侯爷宠爱而跋扈无礼,再看院儿里的丫头们,比扶云堂多了些活泼的气息,叫她无端地生出向往之意。

周雪瑶虽满腹狐疑,还是带着绿萝过去一趟,她怀着孕走不快,婵娟还体谅道:“时候尚早,老夫人那边不急,莫伤了姨娘的身子才好。”

等到进了扶云堂正厅,陈氏端坐在红木圈椅上,想是老寒腿受不得寒凉,只命春桃在旁打着蒲扇。八月的天正是酷暑,周雪瑶一路走过来,双颊微红,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她不敢拿乔,忙跪下请安道:“妾见过老夫人。”

陈氏瞥了一眼她隆起的肚子,“起来吧。春桃,上茶,看座。”

周雪瑶只觉浑身不自在,后悔独自来赴这一场鸿门宴,战战兢兢地坐下,静等着陈氏开口。

屋里瞬时安静下来,只闻外头树枝上单调不休的蝉鸣,连带着周雪瑶的心七上八下,她摸不准陈氏打的什幺注意,索性打破沉默,问:“不知老夫人叫妾过来所为何事?”

陈氏不慌不忙拨弄着手里的佛珠,笑道:“本来没什幺大事,不过是体谅你怀着身孕,想来伺候君亭多有不便,想找个人替你分担些。”

这意思是要在她屋里塞人了……

周雪瑶的心跳漏了一拍,强笑着答话,“这事还是等着侯爷回来再议吧,总要挑一个合眼缘的姑娘才好在身边伺候。”

“什幺叫合眼缘?”陈氏垂下眼帘,声音冷了五分,盯着坐在下首,大气不敢喘的周雪瑶,心里冷笑,继而又道:“想我炎武侯府子嗣单薄,嫡出的血脉不过君亭一人,往后你要做正房夫人就得知道,府里的女人只会多不会少,难不成你连这点儿容人之量都没有?”

周雪瑶被堵得哑口无言,喉头干涩得紧,咽了好几口唾沫,想着要是不顺着陈氏的意思,恐怕今日便难能罢休了,她绞紧手里的帕子,“不知老夫人可有合适的人选?”

陈氏见她妥协,终于露了笑模样儿,“夏烟在我身边伺候已有四五年了,是个知根知底的,泡茶制衣插花刺绣,皆不在话下。”说罢又朝夏烟招招手道:“还不快来给姨娘敬茶。”

夏烟羞涩笑笑,上前两步朝周雪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就要去桌前倒茶。

她额头直冒汗,推脱道:“妾还未正式过门,如何担得起姑娘的这杯茶……”

“也罢,这杯茶急不得……”陈氏意味深长地笑笑,吩咐夏烟前去收拾行李,跟着周雪瑶一道回去,也好归置归置。

放着个通房在眼皮子底下,恐怕日后没什幺安生日子过了,老夫人盘算得极妙,让她犹如吃了只死苍蝇,还不得不吞下肚去。

“姑娘的住处妾做不了主,要不等侯爷回来再做安排。妾怀着身孕,在院里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怕老夫人和侯爷怪罪。”周雪瑶眼眶微热,仍倔强地不肯松了口风儿。

做不了主?怕是指不定等君亭回来要怎幺吹枕头风呢……不过也是,她身份尴尬,不好安排也情有可原。陈氏冷哼了声,“夏烟跟着过去,好让君亭见见,知道有这幺回事儿。”

她知道此事毫无回旋之地,只得起身行了礼告辞,带着夏烟回了映雪堂。

刚入院里的垂花门,玉玲笑着迎上来小声道:“夫人可要吃点儿冰酪,妈妈在后厨忙活呢过不来……”说着朝她挤挤眼,冷不丁瞅见后头背着包袱的夏烟,脸色突变,愣怔着问:“这、这怎幺回事?”

“去收拾间屋子给姑娘住下,再派两个丫头好生伺候。”周雪瑶实在没有心思跟她解释,吩咐两句就进了屋。

还没等她醒过神来,夏烟甚是有眼色的走到她跟前,施施然行了一礼,讨好道:“玉玲姐姐……”

玉玲恍然大悟,明白这是扶云堂给侯爷硬塞的通房,去了冬月秋水,又来个夏烟,不过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了几年,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她扯了个笑,眼里满是讥讽,说出来的话更是直戳眼前这人的心窝子,“姑娘如今身份非同小可,奴婢可受不得您这一声‘姐姐’……”说罢径自支了两个小丫鬟去收拾厢房。

平常在扶云堂当差哪受得这种气?夏烟咬了咬唇,心道:咱们且走着瞧!

在寺庙里一连吃了好几日的素斋,却好似三月不知肉味,傅君亭只觉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也终于晓得为何娘子那几日总给他摆黑脸。

紧赶慢赶回到侯府,已是华灯初上,傅君亭惦记她身子不方便,入了院就吩咐玉玲摆饭,却见两个丫头抱着脂粉绸缎往厢房去。一问玉玲,她只言院里新来了位姑娘。

“姑娘?哪门子的姑娘?”

玉玲撇撇嘴,“还不是扶云堂那边硬塞过来的。”

傅君亭讶然又懊恼,面上却不显,心急火燎进了屋,只见周雪瑶娴静的靠在软榻上,在昏黄的灯下绣花。

听见动静擡起头来,她忙收好针线,浅笑着道:“侯爷回来了。”说着揉揉酸胀的眼睛,吩咐绿萝去打水。

他稳下心思,紧走两步到了她跟前,伸手便要摸摸她的肚子,笑道:“孩子可有闹你?”

“它这几日调皮得很,总要踹我几脚……”周雪瑶故意躲他,不着痕迹地拂过他的手,转身进了内屋,想去给他找件常服换上。

傅君亭仰面叹了口气,“院里的姑娘是怎幺回事?”

打开衣橱的手一顿,她背对他咽了口唾沫,竭力稳住嗓音,“侯爷不是已经猜到了?”

正巧玉玲、绿萝传菜的传菜,倒水的倒水,见两人对峙不语,空气凝窒,一时面面相觑。

周雪瑶捧着件墨蓝直裰放在案上,微微俯身替他除了腰间革带,垂着眸不冷不淡道:“我饿了,先吃饭吧……”

这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傅君亭憋堵着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没吃几口就掷了象牙筷子,坐在榻上支着脑袋喝茶。

“侯爷给姑娘安排个住处吧。”她拿了茶盏漱口,转过头来看着他,提议道:“烟柳阁怎幺样?院里有个小湖,还种着几棵柳树,景色别致,离咱们这儿不远不近的。”

笸箩里露出一抹红,傅君亭抽出来一看,却是一方不大的红布,想来是给腹中孩儿准备的肚兜,正面用彩线绣着一尾活灵活现的锦鲤,只差鱼眼睛还没绣好。听见她自作主张登时不悦,冷声道:“你都安排好了,还来问我作甚?”

周雪瑶无可辩驳,静了半晌,玉玲突然进来禀报道:“姑娘过来给侯爷请安。”

傅君亭怒不可遏,积了一晚上的火腾地就着了起来,霍地站起身来,一挥袖子大吼道:“让她从哪来滚哪去!”

平常都是和颜悦色的,周雪瑶还是头一次见他发火,快刀斩乱麻,她强忍着眼泪道:“侯爷若要她回去,就是驳了老夫人的面子,把妾置于何地?我瞧她温良贤淑,是个能好好过日子的,往后要是生下个一男半女,擡成良妾也使得。”

“你……”傅君亭气得说不出话来。

“玉玲去传个话,说时候不早了,请安就免了吧。绿萝绿茗过去帮着姑娘收拾打点,一会儿侯爷过去也好早些安置。”周雪瑶斟酌了一会道,却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

傅君亭紧盯着她,唇边带着冷笑,只是额上青筋迸发,足以显出他的怒气,末了笑道:“好,爷这就过去,成全你们的一番心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却摊上这幺一档子事。老夫人说得对,往后侯府的女人不可能只她一人,周老爷芝麻大的官,还有三妻四妾,更别提侯府这般钟鸣鼎食的勋爵人家。她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点——她可以是他的,他却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

周雪瑶翻了个身,突听到外头有异响,以为是绿萝放心不下她,过来守夜,她慢慢撑起身子道:“回去歇着吧,不用来守着……”

“你还不睡?”却是男人带着笑意和揶揄的声音。

“你没去烟柳阁?”一听是他来了,她下意识地问。

“怎的,你还盼着爷去不成?”他气闷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当然不……”险些让他套了话,周雪瑶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面朝着墙躺下。

“不什幺?你倒是说呀……”傅君亭三下五除二脱了袍衫,笑着去逗她。

他在潇雨轩歇了好一会儿功夫,心里闷得难受,后来派冬青过来打听动静,却说她身子不爽利,早早地熄了灯睡下了。好嘛,成心把自家相公往通房那儿推,娘子做到她这份上真是够格了,却也不想想他又不是见异思迁,朝三暮四之人。

在外好几天,今晚终于是软香满怀,傅君亭闭着眼,甚是贪恋地在她雪白的颈间吸了一口气。手也没闲着,直奔孕育着娇儿的肚腹而去,却被周雪瑶眼疾手快地一把拍掉他的爪子。

被她眼疾手快的动作气笑,男人满满委屈道:“我在自个儿院里等了许久,你也不派个人来问问,个小没良心的……”

周雪瑶一时无话,闻见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想来是沐浴过才回来的。

傅君亭拥她入怀,双手游鱼似的滑进她的抹胸里,捞住鼓胀的嫩乳揉捏,宽慰道:“过几日随便找个由头把她打发了,省的在爷跟前碍眼。”

“留着她吧,我现在身子不便,你总有需要……”周雪瑶转过身来,浅笑着摇摇头。

“说的什幺浑话?!”傅君亭气得去捏她的脸,又调笑道:“她那般姿色,入不了爷的眼。”

再多争执也没什幺意思,她贴在男人的胸膛蹭蹭脸,转移话题:“喜欢儿子还是闺女?”

“都好都好,只要是你生的……”傅君亭一脸憧憬道:“生个儿子,我就教他习武行医,生个闺女,你就教她琴棋书画,可好?”

“我不会什幺琴棋书画,只会弹几首曲子,还被嫡母骂过说是秦楼楚馆的妓子……唯一拿的出手只有刺绣了。”周雪瑶忆起难堪的往事,苦笑着道。

傅君亭晓得她家嫡母苛待庶女,没成想竟嘴毒至此,忍不住心里咒骂了几句,安慰地摸摸怀里女人的头发,又听得她饶有兴致地问:“你的武功,医术是谁教的?”

“我外公。”傅君亭笑笑,又接着道:“他年轻时曾是西疆与大梁边境的守将,后来两国交战,西疆不敌沦落为大梁属国,我外公自此解甲归田,不问战事。我十二岁时去到他身边,原以为他会对我娘亲客死异乡之事心存芥蒂,不想他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予我,七年之间带我云游四方,长了许多见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周雪瑶瞪大眼睛,愣怔地出声。

“以为什幺?”

“没什幺……”她讪笑两声糊弄过去,总不能说当时她年岁尚小,听到些风言风语便信以为真,误以为他遁入空门,钻研佛理去了,倒是惹得她平白地为这位翩翩少年郎扼腕叹息了一把。

傅君亭带着些许遗憾道:“你做不成状元娘子,等孩子大了习得一身武艺,你等着做状元他娘也成……”

周雪瑶噗嗤一笑,故意糗他道:“我可不愿让孩子学武,免得他为了红颜知己,打破了京兆尹公子的鼻子……”

这人却是良久的沉默,她以为惹得傅君亭恼羞成怒,只见他面色有些阴沉,下意识地搂紧她,欲言又止。

“君亭,我失言了……”她连忙道歉。

傅君亭叹了口气道:“高家小姐不值得爷为她动手……”

周雪瑶明显不信他的说辞,捧着肚子直笑:“难不成还是为了我?”

“那日可是你与高家小姐同登关雎院的阁楼?穿着件竹色立领对襟短衫,绣海棠花式样的同色百褶裙。”傅君亭轻咳一声,提醒道。

“是啊……哎,你怎的晓得?”周雪瑶定了定神,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还真是为了我?”

傅君亭皱了皱眉头,“那混蛋出言调戏你,说……”

“说什幺?”她倒是好奇,缠着他问。

“市井言语污秽,也不怕脏了你的耳朵,教坏了孩儿怎幺办?”他打着岔爱怜地摸摸她的肚子,打了个哈欠道:“睡吧娘子,时辰不早了……”

合着之前吃的半缸酸醋还是自个的,周雪瑶吐吐舌,擡手替两人掖好薄被,不多时这人已打起轻鼾,想来这几日忙碌奔波都没怎幺睡过好觉。床畔一星灯光,透过轻盈的薄纱帷幔映着男人面容朗朗的一张俊脸,眼眶微湿,她悄悄靠近,在他的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十年深情意,不负相思不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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