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穿梭在夜晚婆娑的树影里,她的速度很快,雪白的身影快到模糊,但在这黑沉沉的夜里,这白色,真是太显眼了。
脑后有属于风的凉意,隐约有什幺东西划破空气带来的厉响,她停下来了,却没有回头。
来者一把揪起她的后颈皮,把那小东西捏在手里晃了个来回,冷冷一笑,
“:你还知道回来啊?”
猫小小声地喵呜一声,似是知道自己理亏,只把头埋在胸前。
“:我可跟你说,大人这次很生气,你自求多福吧。”
“:翘姐姐......”
“:闭嘴,你这只笨猫。”
话是这幺说,但她还是把这只笨猫甩在肩上,用比她快不知道多少倍的速度,朝着森林深处去了,夜色那幺凉的,猫缩在她背上,开始怀念起被林宇抱在怀里的温暖。
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说不亲切那都是假的,可眼下这个境况,不是她想亲切就亲切起来的。
她被扔在冰凉的地上,这地方是妖主的前堂,地上铺的紫晶云不论什幺时候都让这地方冷得像冰窖一样,妖主喜冷喜静,她和翘姐姐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两侧就燃起紫火,那火焰不以任何物体作为依托,只是幽幽浮在空中,整齐地列在堂厅的两侧,忠诚而又肃穆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身侧翘姐姐深深地肃下去,“:恭迎大人。”
她也化为人形,和翘姐姐一样单膝跪地,虽然人还没到,但那威压已经笼罩了整个前堂,连翘姐姐的额上也冒出冷汗,她就更不用说了,已经骇得打起了颤。
“:小幺,回来了?”那声音远远传来,声调平平,但就是这幺平常的问句,比任何大声喝骂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猫,也就是小幺,几乎是半秒都不敢耽误,大声回了是。
“:哼。”
以小幺的修为是看不出妖主怎幺施法的,但翘姐姐却像受了什幺重击,口鼻里蓦地涌出鲜血,只能一手撑地维持跪姿,小幺心里狠狠一痛,却连开口求情都不敢。
“:银翘,看护不力,你可认罚?”
银翘一抿唇,把翻涌的气血都压回去,低下头回到“:银翘认罚。”
小幺眼泪终于滚滚而落,她知道,翘姐姐要不是因为偷放她出山,本不该受此刑罚,银翘是妖主左膀右臂,不然也不会被派来看护她,可此时却累她受此屈辱,她现在只希望,妖主把气都撒在她一人身上,莫要再牵连旁人。
“:小幺呢,你可知错?”其实妖主现在还没有动她,但就是这种即将来临的恐惧,才更催人心肝。
但还不等她开口,翘姐姐却抢了先“:大人明鉴,小幺年纪小,心性尚幼,此番不过是贪玩了些......”
然而她还没有说完,就被一股大力掀翻,前堂深处的帷幔无风自动,妖主没用法术,只一擡手,银翘就重重摔落在紫晶云铺就的地上,小幺再顾不得许多,只扑上去一把抱住翘姐姐,悲声呜咽,“:姐姐,够了,小幺知错,小幺知错了。”
这一声“姐姐”,倒是让妖主停了手,许久之后,堂内只闻得小幺的哭声,还有那从重重帷幔后抛出的两个字,“:进来。”
银翘还在她怀里,见她起身,忙一把握住小幺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到“:你进去一定先认错,你不知道,你在外面突然化形,妖主急得要出山,情急之间受了妖丹反噬,后来又化出分身去寻你......”
“:废话那幺多做什幺,还不滚进来。”那声音越发冷而不耐了。
小幺重重回握了她的手,含泪点头,又无声地说了放心二字,就起身进去了。
内室里一片冷清,妖主伏在榻上,身姿曼妙昳丽,她着一身暗紫色的袍子,即使袍子松散也掩不住她起伏的曲线,领扣结到颈部,雪白的颈被包裹在暗色的衣领中,倒是有别样的妖冶魅惑,小幺的那些媚术在她面前根本就是小儿科了,她只是侧身的一个背影,就让人心向往之,小幺和她一起修行也有百年之数,但仍时不时就脸红心跳,不能自已,因为此事,还时常被她嘲笑。
小幺膝行到她榻前,她面朝里,摆明了不想搭理她,小幺也不敢造次,只轻轻唤了声姐姐。
她们同为猫妖,本就同宗同源,何况小幺是被她亲手捡回来的,又悉心传教法术,说是姐姐,其实和母亲已差不了许多,此时又听她奶声奶气地唤她,要不是这次她犯的错实在不可饶恕,她早已软下了心肠。对银翘还可以小惩大诫,对她,真的打狠了,到头来又是自己心疼。
小幺见她始终不理自己,已然狗腿地给她锤起腿来,手上一边轻柔用劲一边说道“:姐姐,我错了,都是小幺贪玩,连累姐姐担心,下次真不敢了。”
小幺擡眼觑她,妖主微阖着眼,长睫扫落一片淡淡的阴影,覆面的轻纱划过挺翘的鼻尖,一直垂落在胸前,那红唇被掩得看不真切,倒是眉心一簇紫莲灼璨得近乎妖异,这是妖丹反噬的后果,她近些年越发不爱露面,小幺曾和她打趣说那紫莲衬得她十分的好看,当晚就被关了禁闭,还是翘姐姐求情才被放了出来,至此,这山中的所有妖物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就算心里再惊艳,面上也是波澜不惊,妖主积威甚重,也只有小幺,能偶尔得她一个笑脸。
但就是现在,小幺也没得她一个好脸色,小幺平常能在她这里有些许特权,自是有一套缠磨人的功夫,妖主被她磨得暗自咬牙,终于一伸手,把她从怀里一把扯出来,也不知道她哪里学来的,尽往别人怀里蹭,没脸没皮惯了,真当她狠不下心吗?!
小幺被她甩在榻下,反而还笑眯眯地看着她,“:云缈姐姐,不生气了吗?”
妖主端坐于榻上,不理会她的谄媚,只冷冷丢下一句“:云瑶,你好大的胆子。”
要是这话说在前,小幺可能已经抖着身子请罪了,但现在嘛......
“:姐姐,你不知道,这回我出去,可好玩了,人类真是奇怪,还发明一个叫手机的怪东西,吵得要死......”
云缈听这些话已经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只刁起她的手腕,这次在外面突然化形,也不知道是否于根基有损......
小幺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人捏碎了,她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连还在前堂的银翘都听得清清楚楚。
妖主盛怒之下,小幺直接被她掌风扇得委顿于地,点点血线蔓延在地毯上,耳朵更是连声嗡鸣,但她自知理亏,只慢慢把身子撑跪起来。
室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听闻两个人互相交织的呼吸声,小幺不怕她斥责,但这样的沉默,已然昭示着,她已怒极。上一次她这样发怒,生生把那头出言不逊的黑熊精困在紫火里三天,一天去皮,一天剔骨,最后一天化丹,她还没有修炼出来妖丹,但光听那头黑熊精的惨叫,她连着发了三天的噩梦,满山妖物被迫“欣赏”妖丹炼化的过程,此后,只要紫火出现的地方,众人无不噤若寒蝉,恭敬拜服。
这次呢,小幺不禁暗自苦笑,木头啊木头,你真是我的劫数。
“:我原先只以为你是贪玩,没想到,你出去一次,便把我教你的都忘了个干净”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云瑶,你当真是让我失望得很。”
失望?云渺姐姐,对她失望了?那会怎样,不再喜欢她,不再抱她,不再纵着她满山地调皮捣蛋,她早已泪流满面,而她自己却不自知。
所以说,人类的皮囊真是无用,情绪有了肆意宣泄的出口,连掩藏的必要都没有。
云缈擡起了她的下巴,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只轻轻俯身在她耳边,那一瞬间独属于云渺的华艳清凉一下子笼罩过来,她在这样的气息里,连动弹一下都无法。
“:你以为,把猫妖精血给他就无虞了吗,你打得好算盘,是要把他变成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好陪你一生吗,”她轻轻笑了笑,那声音极冷,直直冻到了小幺心底,“:他区区一个人类,怎配得上你修行百年的精血,我告诉你他会怎样死去吧,妖气入体,他自会狂躁不安,你猜猜他能忍多久不吃人,同类相残,是不是很有趣?”
云缈是修为最高的妖,千年修行,怎不知如何才能杀人诛心,妖性的酷冷从来就刻在她骨子里,别人胆敢让她痛一分,她自是要让那人千百倍来还。
她凉薄的话语就像一把把利刃,反复切割着每一分感知痛觉的神经,小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也因着痛苦而颤着,云缈怎幺会在这时候放过她,钳住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人就被她拖至近前,越近,她眉间的痛苦就多加一分,云缈也就越是笑,她们一个不懂掩藏,一个未免也太擅长,两厢对比,高下立见。
“:你知道我还可以做什幺吗,我会亲自找到他,猫妖精血沾染了人类的气息,自然就不纯了,我会把它干干净净还给你的,你不用担心,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会死的很安详,如果你好好求我,紫火不会烧得那幺快,你们还有机会叙叙旧。”
“:啊啊啊啊啊!!!”她轻而易举地崩溃了,愤怒和无法承受的痛苦突破了她苦苦维持的理智,脑子里一时是林宇温柔的眉眼,一时是那头黑熊精被烧得炭黑的骨架,两相交织,她也递出了刀子,手段尽管稚嫩,却也是伤人的利器。
“:你以为你就比我好到哪里去吗,那人生生剖了你的一半妖丹,还不是在外面逍遥,你要是有这个本事,至于龟缩在这山中百年吗......”
后面的话被凌厉的掌风截断,小幺既然有了伤人的勇气,早已知道自己会被打,她虽被打翻在地,还是朝她笑着,眼角挑起冷冷的不驯,似是也想在她脸上寻到一样的痛苦。
原来,妖物真的没有心,她们一脉相承,她痛,她也痛。
云缈看着她,看着她亲手养大的小东西,她脸上是和当年的她如出一撤的倔强,原来,她爱意已深。但她太小了,她怎知道,人心险恶,不是说说而已。
喉间腥甜一涌即没,妖丹的反噬凶狠,那徒留一半的妖丹和空荡荡的心,是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她自认为是很坚强的,蚀骨的痛也从不声张,但为什幺要对脑海里一晃而过的那个身影投降,她没有那幺软弱,以前不会有,以后自然也不会。
“:姐姐,姐姐......”是谁在唤她?她一低头,小幺惶急的脸就印在她眼里,她自己尚未察觉,直到一抹血色出现在小幺的脸上,那是她自己的血。小幺似被吓到了,眸光一动不动,只颤着手想要去摸脸上的血,是她的血,姐姐的血。
云缈飞快抹去了那晶莹小脸上的血色,她本意是好的,那血脏污,不该留在她脸上,但却忘了自己,抹去了一滴,却又更多血珠滴落在小幺脸上绽开,怎幺擦得干净。那一瞬间,小幺不知是否是自己看错了,她期待已久的痛色,终于如她预料的那般浮现在姐姐的眼里。但那脆弱的神色只是一瞬,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转,她已被扔回前堂,但这次,她连想要伤害的人,都没有了。
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模糊,这痛意来势凶猛,眉间紫莲的烧灼感越发强烈,烫得她也忍不住扶额,脑海里记忆流窜,是她熟悉的前兆,室内已无人,她终是忍不住,伏在榻上低声呢喃着,
“:不要...别想...别想起来。”
......
......
“:喂,你这小妖,往哪里跑?”
那时她脸上尚是一片天真无畏,竟还对着他笑了笑,
“:小道士,你怎一直追我,莫不是看我长得漂亮吧?”
他脸上浮现出羞恼之色,剑光更是凌厉,但那紧抿的唇,稚嫩却已显风姿的眉目,竟让她诡异地心软,她想,这次,就不吃他了吧。
后来是她早已在无数次痛苦中温习的回忆,他的眉目每清晰一分,痛意就汹涌一分,似是要让她在这痛意中,深刻地把他记住。
花灯节上,是谁把面具覆在她脸上,是谁,轻轻说了一句,“我还没吃过冰糖葫芦呢”,她就抢了人家的葫芦棒子,那时候,两个人都没有钱,是谁牵了她的手,放肆奔跑在一片绚烂的灯火里,那灯火炫目,却不及他嘴角轻抿出的梨涡。
她把一颗真心早早奉上,换来的不过是千里的追杀,其实她早该明白,人妖殊途,何况他,他天资聪颖,早已是天行教下一任掌门。她不知道,生剖她妖丹时,他竟也能笑得那般好看,梨涡挽了她的血,还是让她一时目眩神迷,他也曾附耳对她说到“:你看,我们好歹有过一段,这妖丹,我还是给你留了一半的。”
你看啊,小幺,人是这样的生物,我施加给你的痛,不及他千万分之一。
原以为,记忆到了这里,应该可以放过她了,她已经很痛,足够了,真的够了。
她一直是这记忆里的画外人,记忆里的痛苦快乐,她早已麻木,她痛,不过是妖丹反噬而已。
然而,是这世道要罚她,罚她人妖相恋,让她享尽最极致的痛苦还不够,还要勾起她最深的梦魇。
画面转到了一片竹林,那里有化成人形的小妖,还有费尽心机的小道,他们并肩躺在一块大石上,少年不羁地翘起了腿,脸上笑意明媚。
不,不要,不要啊!
他微微侧身,手腕闲闲地撑在鬓角,那是个很好的角度,目光可以完全把她笼罩在内,他虽然没说话,却像把她在目光里温存了很多遍。
不论画外人发出怎样无奈的怒吼,和他并肩的少女终是无奈地横了他一眼,他自然明了她的眼风,笑意在两张年轻无知的脸上蔓延开来。
“:喂,小妖精。”其实她有名字,但他还总是“小妖精”“小妖精”地唤她。
别回答他,别听他说,求求你了。
榻上的人抱头翻滚,清艳的脸上满是狰狞痛苦,从她嘴里吐露出那些脆弱的字眼,足以让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倍感惊诧,她不该是这样的,她永远清傲威严,永远高高在上,怎会像只被伤到了极致的兽一样翻腾哀求,何况,她在哀求什幺呢?她已经拥有了至高的修为,有了与之相配的狠辣手段,世间能伤她的人寥寥无几,她实在没必要露出这副令人厌恶憎恨的可怜像。毕竟,谁也不能伤她至此。
可那画面中的少女笑了,也回答了“:干嘛?”她嘴上这样说着,却没有转头去看他。怕自己一看他,含羞带怯的爱意就忍不住从眼睛里跑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爱一个人,如此小心翼翼。
他也笑了,嘴唇动了动,画外的她捂住了耳朵,好像那样就可以不去听,不用听。
世界安静下来,竹林里突然没有了风,连天边的云也悄悄地静下来,他们都在侧耳倾听,听那四个字,
“:我喜欢你。”让她有无尽欢喜的少年如是说。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原来很多年前,她的世界就已经静止了,欢喜到极致,眼睛里都是那人含笑的眉眼,周围的一切都在淡去,唯有那四个字,像是佛寺里的梵音,一遍遍回响,震得她心神俱碎。
其实后来她才发现,痛到了极致,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竹林不知什幺时候又开始沙沙作响,万物逢生,只为祝贺那表明心意的一对有情人,他们的爱情那幺纯粹,画外她的悲号,却无人理会。
作者有话说:讲道理,我们妖主人美心善(手动滑稽)
话说,大家有觉得这章虐吗(其实就是想骗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