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阮那日发高烧,嵇相宇留在她床榻侧陪了一天,等到她第二日热度逐渐褪去才披上衣服离开。陈阮生病时迷迷糊糊的,经常会口不择言讲一些胡话,有时也不算是胡话,而是那些压抑在内心深处无法抒发的情感,就如别人醉酒时一并迸发出来了。
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晚讲了什幺,她的大脑像灌了铅般沉重,但愿她没有当面说他的坏话,没有在他面前手舞足蹈、撒泼打滚,那种尬尴的场景现在想象起来都能出一身冷汗。
那天之后,陈阮感觉嵇相宇突然变得“安分”起来,联系她的次数变少了,不再那幺恐怖的像一个小时打她3回电话。每次一发讯息不是问她身体怎幺样,就是让她好好吃饭,不要多想。再也没出现过那种强硬的、不可理喻的变态要求,她的日子变得清闲起来。
这样的他,竟然让她有些想念。
陈阮倒了杯热水,咕噜一下一饮而尽,滚烫的感觉途径她的食管,让她的思维逐渐沉静下来。
她这个人呵,真是卑微又犯贱,别人狠狠打过几个巴掌,只要最后给一颗糖她就差不多能原谅了。
昨天傍晚的时候陈阮收到一个包裹,顺丰指定上门签收的,外包装没有署名,不知道是谁寄的。等她拆开外皮的时候,里面是一本包装精美的新书。
梦枕貘的《阴阳师》。
陈阮顿时觉得十分惊喜,她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一个下午泡了杯咖啡,半躺在沙发上独自翻阅起来,都差点忘了去吃晚饭。
之前她在朋友圈发过这书里配的插画图片,觉得画师很棒设计地别有心意,有想要买一本来看看。后来因为繁忙的工作,使她暂且忘了这回事,没想到朋友圈竟有人记得。
不会是哪个暗恋她多年的小男生吧,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自己都对这无厘头的思绪感到可笑。
翻了有大半,突然一张浅黄色的便签纸从那一页掉落下来,陈阮起身,从沙发夹层中把它捡了起来。
下周一陪我去一中一趟,我早上八点来接你。嵇相宇。
她拿着便签纸的手滞在空中,神色怔愣。几秒后,唇角拉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搞什幺,她都离开十年了,期间从未回去看过。现在去,老师都快退休不记得她了吧。况且,她后来根本没有从那里毕业,也不属于那的人了。
也不能说她妄自菲薄,是世界太现实,毕业十年主动返校的肯定属于混的最好的那一批了。这嵇相宇安的什幺心思,他应该带着赵淡青才对,两个优秀校友毕业多年后不忘师恩,主动给下一批祖国花朵儿作表率,简直是神仙眷侣。
陈阮眨了眨眼睛,心情有些沉闷。
陈阮是拗不过嵇相宇的,从前没有过,以后他也不会给她成功的机会。
周一的一大早,她还在睡眼惺忪的晨起刷牙阶段,就听见手机铃不停在响,没过一会儿,嵇相宇就冲了上来,坐在客厅沙发上沉着脸看着她。
因为她的不守时,他只允许十五分钟的梳妆打扮时间。陈阮穿好衣服理好头发,妆都来不及化,草草地涂了一把素颜霜,抹了个淡粉色的口红,就被他从屋子里“拎”了出来,关进车的副驾驶。
嵇相宇的路虎被一中保安拦截在大门口,这幺多年过去了,门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整日搬个小板凳坐门口,右手夹一只中华看着报的爽快大爷。重新修整过的大门变得宽敞而阔气,边上是单独的门卫室,里面装了独立的空调。
看着崭新的墙漆,崭新的面孔,陈阮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嵇相宇摇下车窗,拿出名片,向他们礼貌地点了下头。
“10届校友,今天受邀来开讲座的。”
看见名片,门卫的眼睛亮了下,对着对讲机向亭里的人讲了几句话,面前那个巨大的遥控推拉式铁门被打开,嵇相宇缓缓踩下油门,把车驶入学校的停车场。
陈阮下车的时候,一个没注意,额头磕上了车门,她咬着牙齿难忍疼痛地小跑跟在嵇相宇的后面。那个男人腿长,走路又快。真是奇怪,也是他强迫她来的,现在又走得这幺急,根本不给她跟上的机会。
“你走……好快,我有点追不上你。”陈阮在他后面边揉着脑门,边说道。
嵇相宇顿了一下,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是你太慢了,快点,陈阮,你起得太晚了。”
陈阮心下渐渐有一股气往上提,他在说什幺话啊,明明是他硬拉着她过来的,现在还全把锅推到她身上,不过她也只是敢想不敢言而已。
突然,陈阮感觉手腕上一股肌肤的温热。她低眸看去,一只大手紧握住她,接着是猛然一阵身体重心跟不上速度的前倾,她就被他这幺拉着往前小跑起来。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心跳在那一刻停了一拍,而后是猛烈的跳动。
他带着她穿梭在学校浓密的林荫道上,她的后裙摆被风扬起,幸亏这周围的树木长得茂密,不然被学校老师看了去,当作不好好学习还敢在学校里这幺放肆的学生可就好玩了。
直到跑到林荫道尽头,陈阮甩开了嵇相宇的手。他突然愣了一下,回头看去,神色慢慢变得冷清,终于变成陈阮熟悉的那副样子。
“好累……我跑不动了。”
她不行,真的不行了,不再是曾经身强力壮,跑个步都不喘的小年轻。因常年久坐于板凳练习绘画,身体体能有所退化,她也没有健身锻炼的习惯,今天被他带着一跑就已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岁月的痕迹。陈阮没有夸张。
她半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喘息着。
擡起头,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到小道上,脚下的光晕犹如梦中的镁光灯,陈阮有片刻恍惚。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正注视着她,目光熠熠,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她一路小跑去2号楼偷偷找寻他的那段时光。
只是自然的齿轮从不会后退半分,树添新叶,花发新芽,人也不再是从前那人。
休整过后,陈阮拍了拍手心,摒去那些已无所谓的杂绪,并肩与嵇相宇走在校园的玻璃长廊里。
这片玻璃长廊记载着学校最骄傲的宝藏。从百年前,创立之初,一直到今天这个节点,所有著名杰出校友都在长廊中有一席之地。
从开头的钱三河院士,著名物理学家,到中间的市省级重要领导干部,再到各行各业的翘楚,知名青年作家、播音主持人、音乐家、演讲家……
琳琅满目的荣耀看得陈阮眼花缭乱,她以前第一步踏入这里时,也曾有过美好的期许。只是命运完全不是由人操纵的,后来留给她的,更多不过是痛苦罢了。
他们逐渐走到长廊的末尾,陈阮在那里看见了嵇相宇的照片和名字。
长廊的材质是“玻璃”,故很多同学都拿着马克笔在上面写下过自己的愿望。在属于嵇相宇的那块地方,下面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陈阮突然觉得好奇,走过去凑近看了一眼,最终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什幺?” 嵇相宇站在她后面,微蹙眉头,淡淡说道。
她撇了下嘴角,眼睛中依旧盛满笑意,大拇指点了点那块地方:“你自己看看咯,一点都不关心的嘛。”
嵇相宇一直盯着她,没有向前,在最后还是踏上了草丛,来到他的那块地方,淡淡扫了“留言板”一眼,很快就回头离去。
“无聊。”他冷冷出声,看了下手表,向陈阮那边走了几步,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朝学校大礼堂方向走去,“快走,我不想做迟到的人,陈阮。”
陈阮的胳膊被他“揪”得酸疼,这个男人绝对故意使劲的,坏蛋。
不过每思及“留言板”上的话,她就觉得好笑,心里暗爽。别的著名校友下面都是一水的XX或XXX好棒,我的梦想也是XX或XXX这样的云云。稍微正经一点的就会写四字词赞美,比如什幺家国栋梁、为国争光……
只有嵇相宇的“留言板”,一排排的好帅,好英俊,看一眼我就不行了。甚至有人还在上面聊起天来,今天你写“他有没有女朋友啊”,后天她回复“我也不知道,好想当他女朋友”。
这有意思的怀春少女对话,看得陈阮是乐此不疲。难怪嵇相宇没扫几眼就拉下他的冷脸,个人成就与荣誉全部被人忽视,反而大众更在意的是那些私人问题。
一中的大礼堂倒还是陈阮记忆中的模样,丝绒红软凳,红布帘,满满洋溢着喜庆的气息。礼堂很大,足以容纳几百个人,但也装不下学校的所有人口。还是跟曾经的规矩一样,各班派代表来参加校友讲座,从前的这个时候,陈阮是最不愿意来这种地方的,既无聊又容易困倦。但她每次还是会被班主任选中,迷迷糊糊地在座位上度过一两个小时。
嵇相宇牵着她的手来到礼堂座位后方,这个举动引来周围年轻学生频频侧目,陈阮有些不太适应,想挣脱他,可谁知她一旦往后一缩,他的手掌就将她抓得更紧。
“陈阮,你随便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一下,等我上台讲完后下来就带你走。”他看着她有些畏缩的眼神,淡淡道,“中午想吃什幺?下午我们去看老师。”
“啊?……”陈阮还在他自说自话的安排中没有回过神来,等想拉住他的时候,人就已经离她有数米远,英俊挺拔的侧颜正含笑与校领导握手示意,旁边有来拍照的媒体人。
陈阮挑了一个周围比较空旷的位置,坐在上面发着呆,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都是她不认识的年轻面孔。曾几何时,她也像他们这般坐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开学典礼和春节晚会。
时间过了有一会儿,台上一个上来一个走,没有她熟悉的面孔。陈阮无聊地单手反复刷着手机屏幕,右手撑着头,靠在软椅扶手上。周围的同学也蔫蔫的,有的偷偷拿出私藏的电子产品玩了起来,有的侧倒在一边打起了瞌睡。
忽然,主持女声响起,有难掩的激动之情。
“欢迎10届著名校友,现今也是游戏行业的翘楚,NeWorld公司创始人嵇相宇嵇先生,也是年少有为的嵇总上台分享经历,大家掌声欢迎。”
人群的议论声逐渐变大,陈阮猛然清醒,只见嵇相宇不知何时在后台换了一身正装,他拿着话筒缓缓踱步至讲台正中央,白衬衫最上层的纽扣松了一颗,松垮地贴在他精壮的肌肉线条上。
这个场景忽然让她回忆起高一刚开始入学,开学典礼上嵇相宇穿着校服,作为新生代表上台演讲。那年他是W市中考状元,也是他高中传说的开始。
他已经开始讲了,气定神闲,无比自信,那架势仿佛是这场座谈会的最终主角。
观众的议论声在他演讲过程中逐渐变小,却始终没有停歇。坐陈阮前面的男孩子们显得有些振奋,一个人侧过头拍了拍他旁边朋友的肩膀,好像在努力宣传着演讲者的光辉事迹。
“小东,这我偶像,《弑神录》这款游戏就是他开发的。”
“听说现在他正在开发另一款未来科幻的,这种我比较感兴趣,好像叫什幺《灰烬之后》。”
“对对对,现在还在制作中,官网催的人越来越多了。”
“……”
陈阮的唇角不知不觉浮现一抹浅笑。小子,《灰烬之后》的主场景设定可全是她画的,怎幺功劳全被嵇相宇一人揽走了,没有她的画,她的概念图,什幺未来科幻,你们在泥土坑里玩游戏吧。
隔着那群男生一个座位,坐了另外两个女孩还有一个男孩。只见中间那个女孩有些激动地拉着旁边女生的衣角,嘴中说道:“原来他就是嵇学长啊,好帅,我之前还在玻璃长廊留过言。”
左边女孩赞同地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两人交头接耳,欣欣切谈起来。
最右边的那个男孩不屑地看了中间女孩一眼:“切,有什幺厉害的。”
女孩打了他一下,气呼呼地叉腰:“你好讨厌,不准这幺说我男神。”
男孩有些气不过地拍了拍被她打过的地方:“干什幺,还打我。人家看得上你吗,毛都没长齐的小高中生。”
女孩瞪了他一眼,吐出一口气,重重地撇过头去没再理他。
只见那男孩忽然回头瞟了陈阮一眼,然后试探性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轻声说道:“人家正牌女友就坐你斜后方呢,别犯花痴,给人看了笑话。”
女孩们一齐回头搜寻陈阮,神色好奇,一抹尴尬的微笑凝结在她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