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洋文不算流畅,发音甚至有些奇怪,但也足以和那洋人沟通。只见她三言两语便把误会彻底解释清楚,而那些百姓虽仍旧半信半疑,却也不再追究,各自散了去。
远谦有些讶异,他知如今中国人与西方有些往来,但能与洋人打上交道的非富即贵,能练就一口洋文的更是屈指可数。这女子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衣,缝缝补补出几个补丁,一眼便知家境贫苦,却能把照相机究竟为何物说的头头是道,叫他怎能不好奇。他想要问清女子的来历、姓名,哪怕做个朋友也是好的。可女子刚把误会解开,又立刻上了马,像等不及似的,一转眼便没了人影,只剩下踏出的一地飞雪,他也只好遗憾作罢。
“少爷?少爷?”林大见远谦出神发愣,忙唤道,“路通了,该回去了。”
远谦这才回过神,坐上马车,回了文国公府。
舒荣瑞是舒穆禄氏一族响当当的大人物,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老臣。舒大人向来不喜洋人一直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今日一见自家儿子的打扮,勃然大怒,指着他的头发骂道:“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去了趟西洋,还真当自己是洋人了,瞧瞧你这是什幺鬼样子,也不怕出去被人笑话!”
他一发怒,所有人都不敢多吭声,下人更是跪了一地。绮然虽看不惯远谦的打扮,但也心疼儿子,低声劝道:“别气了,大过节的,哪个做父亲的还会打骂自家孩子。”
舒大人怒指远谦,胡子也气得跟着立了起来,好似要把怒气从胡须尖尖上全部发泄出来:“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看看现在成什幺浑样子了。”
绮然也自知理亏,不敢顶嘴,只能一个劲儿的附和:“是是是,您说的是。可远谦才刚回来,一路上肯定累坏了,还是快放他好生休息休息,明儿个一早还得进宫面见太后皇上呢。”
没有什幺比进宫面圣更重要的,就算舒大人再气,也只能作罢。
因要进宫,辫子的事儿得提前解决了。林大不知从哪儿搞来条马尾辫,让英子给他编在了头发上,乍一看,还真像那幺回事。远谦换下一身洋装,随父进宫,皇上恩赐了他蓝翎侍卫的官职,要他年后入职。谢恩后,文国公府大摆宴席,前来恭贺的人不少,这酒吃到第二天,人才逐渐散去。
远谦由丫鬟扶回了房,醉醺醺的躺在床上,脑子里不知道为何,迷迷糊糊间,浮现出那天遇见的骑马姑娘。
他心里惦记那位姑娘,于是整天在街上瞎晃悠,心想说不定老天垂怜,还能再遇见她。这日,他沿着那天姑娘离去的方向走,不知不觉转进了宏福寺胡同,穿过胡同,没成想还真让他给遇着了。
元日临近,这条街上全是卖剪纸、春联、灯笼的小贩,那位他日思夜想的姑娘就站在那儿,穿着与那日同样的棉衣——卖对联。那匹白马拴在一旁的老树上,和雪堆站在一起,一时让人分不清是雪是马。
那姑娘与别家小贩不同,许是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儿家的缘故,不敢大声叫卖。只是安静的站在摊子旁,等别人来问时,才会乖乖答上那幺一两句。倒是她身旁的男子,年纪不大,吆喝声异常洪亮,引得路过的人总会来问上几句。有时候问的人多了,骑马姑娘忙出了燥汗,汗水流下了来,与泪痣融在一起,又慢悠悠地像颗眼泪似得落下,路过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在小巧精致的下巴处打了个转,滴在地上,融进了雪里。
远谦觉得她忙起来的样子,比那日骑马、说洋文,还要好看上几分。不自觉的站在胡同口,痴痴的望到他们快收摊了,才回过神来。他连忙走上去,不顾其他摊贩叫他看看自家对联的声音,径直走到骑马姑娘的摊子处停下。
姑娘正将剪纸叠好往木箱中放,见有人来了,擡起头问:“这位公子要买点什幺?”
远谦被她这幺一问,反倒懵了,心想:是啊,她又不认识我,我这样贸然来找她,要说些什幺呢。万一说错了话,岂不唐突?
他只好扫了眼摊上还没来得及收的对联,本想随便买副回家,却见那对联上的字苍劲有力,像是出自大家之手,奇道:“这是你写的?”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是男子的字迹,怎会出自她手。远谦又转头看向正在闷头收拾的男子,摇了摇头。也不会是他,这人一副憨样,怎会写出这等好字。
果不其然,骑马姑娘立马笑着说:“这是我家少爷的字,公子若喜欢,就买一副回去吧,不贵,只要五个铜板。”
“五个铜板确实便宜了些,反倒辱没了好字。”远谦惜道。
骑马姑娘也替自家少爷不值,心酸的说:“公子说的是,若不是家道中落,我家少爷也不会屈尊靠卖字挣钱。公子若要的话,我这就替您包起来。”
“拿一副吧。”远谦刚说完,又瞧见一个好东西。那是副万壑松风图,乃南宋画家李唐所作,看上去像是真迹。不过这种古迹画卷,画的主人怎舍得拿到这种幕天席地的地方来卖。
骑马姑娘见他瞧那画瞧得出神,忙解释:“这画不卖。”
“既然不卖,又为何要拿出来?”
“这是我家少爷的主意,说这画挂在这里,是用来当招牌,招揽生意用的。”
远谦随即释然,接过姑娘递来的对联,从怀里掏出钱袋,取出一枚银锭,说道:“这字值这个价。”
骑马姑娘见他衣着华丽,出手阔绰,有些不知所措:“这……”
“你不必不好意思,要真觉得多了,不如回去替我问问你家少爷,这画可否卖我。剩下的银两,当做我谢你帮我跑腿的钱,明日辰时,我在这儿等你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