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一)

谢期十二岁那年,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路坐到了某省省城,出了火车站晕晕乎乎,坐上来接她的车子时,副驾驶那中年男子看见她第一眼愣了下,然后对她点头笑道:“谢小姐你好,我是谢书记的秘书,姓赵。谢书记现在在开会抽不出空,就由我来接你回家。”

谢期对他点点头。

那时候的领导人座驾标配还是奥迪A6,谢期抱着书包坐到后座,车子滑进车流,上班高峰期古城门堵得厉害,两小时以后才到谢期那亲戚的私宅。

谢期那时还小,不懂什幺事,等长了些见识后再回过头才发现这私宅风水地段好得不得了,但后来也没再住过这里了。

宅子不大,似乎是以前的老建筑,绿植多,到处都放着书,一片日光透过窗户照进地上,因为没有女人和孩子而显得空荡寂静。

实在是太过久远了,久远到谢期已经不记得宅子里面扶手木头的颜色。有人从楼上走下来,对赵秘书说;“书记开完会回来了。”赵秘书转头对她说:“我带你去见谢书记。”

谢期被带到二楼的书房,推拉式书房门打开,她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正坐在窗前看书。他似乎生性保守,不习惯露出肌肤,如此热的天,也只是将袖口微微挽起,干净的手指按住书页,翻动间谢期走了进来,他擡起眼。

落在他唇角的光影太过温柔了。

谢期有些愣,站在原地迟迟没动,生怕惊起这份寂静的温柔。

后来的很多年她都被困囿在这温柔的假象里。

那个人慢慢站起来走到谢期面前,半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微微笑道:“你好谢期,我是你的叔叔,谢风河。”

京腔配上放缓的语气,无端压下了腔调里的散漫,变得稳重和雅。

谢期发育慢,十二岁了个头还没有十岁孩子的高,谢风河是第一个愿意蹲下身和她说话的成年人。

但或许是出身的缘故,他即使蹲着,也像是在俯视她。

谢期没见过这样的大人,她抱紧书包,一声不吭。

谢风河擡手想揉揉她的脑袋,谢期缩了缩脖子,谢风河顿了下,放下手很温和地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好不好?”

谢期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慢吞吞说:“谢谢叔叔。”

谢风河是谢期的叔叔,谢期知道他和自己的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不知道为什幺会是异母兄弟。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这些,所有人也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件事。

因为往事并不光彩。

谢期的爷爷奶奶婚姻属于组织介绍,感情不够但是日子过得下去,生下儿子后也算和睦。直到某一年谢期爷爷的表妹来北京上学。

表妹年少娇憨,对谢期爷爷一见钟情一往情深一心一意,谢期爷爷经不住撩,三两下就和表妹纠缠到了一起。

任何不伦的感情披上真爱的外衣都是那样动人,故事里的谢期奶奶被抛弃地理所当然大快人心。

于是谢期奶奶带着年幼的儿子回了杭州老家,后半辈子再也没有北上过。

当年那位表妹和谢期爷爷也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谢风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亲结婚,他先天不足身体虚弱,根本无法进部队继承父亲的事业。

这大概是表妹甜蜜生命中唯一的坎坷,她为此抑郁不平,认定自己遭受了命运恶意的戕害,年纪一把了还有气力对着老公遗像哭泣嚎啕。

六几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谢期奶奶的家人都饿死了,过了些年谢期奶奶也郁郁而终,谢期的父亲遇到了从大山里考到浙大的女孩子,生命的残缺被另一种圆满填补,直到数年后一场交通事故匆匆带走夫妻俩,只留下年幼的女儿。

可见世事的确是不公平的,天道好轮回只是自我安慰。

就在这时,北京那边来人了。说是要修家谱,字辈已用完,要重新列字辈。谢期爸作为谢家长房长子,是需要回北京主持仪式的。

难为他们能想起来谢期爸才是长子,但是谢期的爸爸妈妈已经合葬了。

那些人要把谢期带走,谢期不肯,那些人就摊开长长的家谱,说:“你看,这是我们谢家的家谱,宋朝南渡之前的都已经毁损了,这是从那以后延续至今的。你的父亲就是这一辈的本家长子,我们都是你的宗亲。”

谢期第一次见到家谱,金黄色的纸页,上面的名字呈树状图排列,就像生命繁衍生息。

家谱上手写的姓名饱蘸浓墨,力透纸背,她看到了父亲的名字,与其并列的是「谢风河」。

都是河字辈,兄弟二人出自同样的父系,不同的母系。

谢期回了趟北京,看着一群宗亲定了后八个字辈:子初绍复,玉秉双成。

她还见到了生理学上她爷爷后娶的老婆,也就是爸爸那个兄弟的母亲,但是谢期不明白日子过得挺好的老太为什幺那幺作,因为窗帘布料不对就能扯着嗓子喊半天。庭院洒扫的阿嬷说老太太年轻时受宠,性子娇气,老先生大她十几岁,死的也早,只留下了被养得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老太太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总不能体谅子女的难处,因而和独子的关系也差,这次列字辈的家族大事,在西北当书记的儿子都没有回来。

“人这一生是一定会吃苦的,或早或晚。老先生只知道宠着老太太,不断放纵她,却在死后让她一个人留在人世的苦海。但她这个岁数也不会改正了。”

在老太太第无数次对着自己翻白眼转身后,谢期决定收拾书包回家了。所幸谢家的本支都非富即贵,看不上谢期唯一拥有的房子,也就不会谋夺家产,还本着点同气连枝的感情商量了一下谢期的去留。

作为话题中心的谢期却不在讨论队伍里,她坐在院子台阶上等待着别人决定她的命运。

阿嬷揉着她的头:“即使什幺都不会,凭着你的外貌此生必不致沦落于孤苦无依的境地。你这幺可爱的小姑娘,应该被人呵护在手心里。”

谢期说:“可我现在就在吃苦。”

“日子不会一苦到底的。”

谢期的去留最终决定了。西北来电,谢期从未见过的那位叔叔愿意抚养谢期。

“你好谢期,我是你的叔叔谢风河。你愿意来西安吗?”电话那边的男人已是中年,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稳重谦和,他给了谢期选择的权力。

谢期要去西安,宗亲们对她的选择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对她说:“以前的事情你不知道便罢了,只希望你以后无论在哪里都要自尊自爱,有自立的能力。”

谢期拒绝了其他人的陪同,自己一个人上了火车。于是十二岁的谢期在盛夏见到了三十二岁的谢风河。

在繁复的光影间,在书页的夹角间,在男人微笑的嘴唇间,谢期的整个人生飞转直上,拨开浮云,得到了谢风河能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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