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能跟你一起吃晚饭吗

周澧坐电梯上楼,钥匙插进锁孔,拧动,脱鞋脱外衣。

他没开灯。也不穿拖鞋。

黑暗像母亲子宫里的羊水一样温柔地裹上来。

周澧放松一直绷紧的脊梁,瘸着腿走入主卧,把自己摔在床上。

没拉窗帘的落地窗外,橙色的车流传来喧闹的生机和凉薄。

他张开眼无言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平行四边形的光,开着灯的车上从楼下飞速跑过去,光也跟着飞速在天花板上跑过去。

周澧想起那个女人。

脸没有攻击性,凌厉的目光能杀人,刻意微笑的时候温柔平和。

周澧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那双手上。

那双手覆盖住他的膝盖。

周澧咽嗓子。

在一个戏耍了他的陌生女人面前勃起,尴尬得简直要死,但是有一种隐秘的兴奋在蠢蠢欲动。

周澧猛地擡起手遮住眼睛。

——不要脸的死变态。

道德感和羞耻感让他全身浮起薄红。

他本该感到愤怒——

因为故意戏弄残障人士的恶意而愤怒。

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想那个女人兴味的目光和笑容。

——还是算了吧。

周澧疲倦埋头进冰冷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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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周澧以每周三次的频率去和康洁谈话。

那天以后的治疗都很专业,医生和患者一对一,关上了门隐秘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偶尔,很偶尔。

周澧看着与他礼貌地错开膝盖的康洁,会想起一个轻佻的女人。

一个用笔如用刀,让他因为不算太出格的触碰就在梦里急促地喘息的女人。

女人是化着妆的无底深渊,是拥有美丽面孔的塞壬,只用浅浅吟唱几句就勾引得一艘船的沉没。

他凝视着康洁桌面上一支普通的蓝黑色碳素笔,脑子里某个角落却在想。

也许她不过是随意勾了一个傻乎乎的瘸子几句,转身的时候光影斑驳,眉眼间的温度迅速冷却,一切就归零,遗忘。

周澧不受控制地因此情绪低落。

她有在危险边缘的张力和美。

可是危险注定伴随着诱惑。

对活得四平八稳的周澧来说,轻微的勾引就已经能让他湿了眼眶。

在贴着墙根打伞走路的时候,周澧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怪兽,一张嘴就吸走了他所有活力。

这个时候周澧就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女人,那个踢了怪兽一脚的女人。

周澧为自己这个比喻发笑。

但事实上她的确是穿白大褂拿着尖刀的骑士,初次见面就把那头猖狂了许久的怪兽杀个片甲不留。

品尝过了生活的起伏,怎幺还能忍受被怪兽奴役压迫的日子。

周澧想再见一面。

上帝知道,一个人一辈子可以与无数人打过照面,平凡得像汉堡配可乐。

可再见一面就是他指缝间漏下的恩赐。

周澧花光这辈子的运气,求来了一个再见一面。

周澧在公寓的电梯遇到了她。

在命运转折点悄无声息地降临之前,他面无表情地按下电梯按钮,看着数字从二十楼蹦到十二楼捎带上他。

电梯停住时有轻轻的咔哒声,与心动声很像。

门在他面前轻巧滑开,礼物盒上的丝绸顺滑地抽离,露出里面的女人。

流星从远古坠落,一把利剑插入夜幕。

周澧无声屏住呼吸。

他想这个电梯也许是潘多拉魔盒,里面的女人象征爱欲,嫉妒,贪婪,占有。

可是她是快乐本身。

女人斜倚着金属色的墙壁,齐肩的短发有几根翘起来,她随电梯开门而擡头,脸上是熟悉的不耐烦。

周澧一眼认出她涂了口红。

女人似乎是想起了他来,懒散地擡擡眼皮扯起一个笑,替他按住电梯的开门键。

周澧低着眼睛跨进了电梯。

电梯门嘎吱嘎吱合上,不像打开时那样流畅。

拆礼物的人被关进礼物盒。

狭窄的空间让气氛一下子粘稠起来。

女人站在按钮一侧,她稍微偏偏脑袋,脸上的笑已经落了回去。

“几楼?”

周澧深呼吸,蜷起手指,声音扁平地回答:“一楼。”

一楼的按钮已经亮着灯,女人瞥了一眼就没再动弹,电梯厢顶从上往下打的灯光显得她的脸上透出病态的憔悴。

女人很累似的抱臂靠着墙。

电梯下坠,有直冲脑门的失重感,让人产生站不稳的错觉。

周澧晕乎乎地想,上次她似乎说——要来看看御嘉苑。

所以她是已经搬来这里了吗?

胸膛里那个奇怪的器官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鼓噪着蹦跳,跟揣了一窝兔子似的耳朵碰耳朵吱吱乱叫。

这可不行——周澧皱着眉想。

不该有的奢望还是趁早灭掉比较好。

周澧收敛表情,脊背挺得更直,自认为不动声色地把右脚挪走。

在他尽量离女人柔嫩的身体远了一些之后,他的呼吸似乎也变得不那幺滞涩,周澧居然涌上了一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的世界像核桃,渺小顽固,撬开他总要头破血流。

而且——小小的核桃壳,他费力蜷缩才能安置身体,别人怎幺可能会不嫌弃。

周澧垂下睫毛,两个人的影子都安分地蹲在脚底下,他们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沟底是无数的现实。

周澧心情突然低落下来。

………………

喜怒无常。

女人冷静地通过反光的电梯门观察他,无声笑了笑,在心底给出评价。

情绪大抵内敛,但是仍然在刮过眼角眉梢时,从某个细微的颤抖泄露内心的狂风。

她舔舔虎牙,打心眼儿里头想笑。

实在是……太可爱了。

女人状似无意地向周澧靠近一步,瞬间拉近距离。

甚至比周澧收脚之前还要近。

女人脚尖对着他的方向,侧耳听了听他凝住的呼吸。

她咧开嘴挑了一个不那幺虚伪的笑,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叫康乐。乐趣的乐。”

周澧愣住。

康乐转过头看他,笑还没来得及落下去,黑色的眼珠盯着他。

周澧后背浮起一层薄汗,该死的物业好像根本没让电梯和外界大气连通,连电梯速度也调得像老大爷逛公园,在快节奏的现代简直是在偷人金闪闪的时间——

他就算在心里把物业骂出个花,也不敢擡眼跟康乐对视。

在气氛即将滑向沉默时,周澧伸手拽了一把。

他无措地点点头:“你,你好。”

话一出口他就懊悔——太傻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肮脏的意图。

周澧恼恨地掐紧手心,开始不断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往上跳的激动和兴奋往脚底板压,与一个女人见面两次,出糗两次。他毕竟还有男人微妙的自尊心。

康乐又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成了周澧极为熟悉的那种敷衍的笑。

然后她转过头去,直到电梯平稳运行至一楼也没再和他搭一句话。

周澧脸上从第一次见面烧到现在的温度猛然冷却,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冰水。

——他到底在想什幺?!

脑子一见到这个曾惹他勃起的女人就在下意识分泌多巴胺,情绪完全被她左右——

周澧,你到底在想什幺?

情窦初开?甜蜜热恋?你一个残废难道不惹人恶心吗?

看看你的右腿。你疯狂渴望的恋爱对象不是这个女人,是你自己的幻想,碰了你膝盖又如何?她随手撩拨,你就真跟着硬?

别自作多情了,青春期延迟到来,二十六岁才开始发情,你该感到羞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方寸大乱傻得冒泡。

电梯门再次打开。

女人毫不留情地走出电梯。

唯一的看客走出一场尴尬的独角戏。轻薄的风衣被外面的风鼓起,扬起的衣角像她伸出的手,似乎在邀请,也似乎在嘲笑。

周澧独自留在电梯里,神情晦暗不明。

沉默半晌,他重新按了十二楼的按键。

电梯灯照得他头昏眼花,向上的失重感比向下更难受,像有人把他的皮从头顶一路拽下,全部堆在脚边。

心口的那窝兔子全被绞死,填充塞进来的是冰块。

——错怪物业了。

周澧闭上眼想。

电梯还是与外界大气连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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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澧喜欢把生活上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看作上天给他的隐喻。

他躺在床上一遍遍回放今天的事。

康乐从高高的二十楼一路坠到地面,他站在半腰靠上的十二楼。

比十楼多出来的两层看似是他努力向康乐靠近的证明,可其实他依然安稳地蜷缩,看着康乐坠落谷底,然后独自回到半山腰,继续缩在角落。

——真是晦气的联想啊。

周澧翻个身,让右腿朝上。

他顺势看到外面城市的夜景。

屋内没开灯,窗外橙色的车流一圈圈围绕,时间从某个缝隙里快速地溜掉。

周澧从一个又一个有斑驳色块的梦中醒来,身体告诉他的大脑他饿了。

人生首次……单向失恋。

周澧选择放弃晚饭来纪念他的首次没开始就失败的恋爱。

天黑了。

咔哒。

时针指向八。

叮咚。

门铃突然响了。

悠扬的音乐撕裂一室静寂,却带来更加深重的恐慌。

周澧搬到这里来数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家门铃响。

他懵了一瞬,然后下意识滚下床去,这时候他还抽空想幸亏床前铺了地毯。

站定后心脏才不可控制地轰轰跳动。

——是谁?

这个时间周澧想不出除了入室抢劫还能有谁。

一个残废,衣着似乎还不错,这两点足够任何亡命徒垂涎。

周澧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开过刃的匕首。

刀把粗糙的手感让他彻底清醒,他光脚,尽量无声地走向玄关。

门口的电子屏上果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头顶。

门铃还在嘶嘶响着。

很意外,头发挺长,身形也偏瘦弱,也许是女人,胜算大了几分。

但是没有像她/他的同行一样不安地左右张望,只是很平静地站在门口,手指一直按在门铃上,自然就成了压迫的气势。也许是惯犯,多的几分胜算又被拉平。

然后这个人擡头看向了摄像头。

匕首咣当落地。

周澧被逼得急促呼吸,他下意识按住额头问:“你来干什幺?”

话落才发现他还没给康乐开门。

兔子的繁殖能力真是厉害。

死掉的那一窝不知什幺时候又生了一堆,这一堆小兔子在他心室心房更加放肆,都快窜到他天灵盖。

紧张的情绪全部散去,反而被另一种紧张替代。

周澧抖着手开了门,门外女人裹着下午见过的那件长风衣,光裸双腿,黑色靴子,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的感应灯下。

周澧掐住指根,重新问了一遍:“你来干什幺?”

——我的单向前女友,你来干什幺?

来折磨我?拯救我?带我走?

康乐没计较他的不礼貌,只是从风衣里掏出一瓶可乐。

周澧木呆呆地看着她。

康乐开口,声线是颗粒感的沙哑:“我能跟你一起吃晚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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