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太往心里去,”出到夜色之下,宋玄生终是说道,江棠镜停下步子,原地反复走了两步,胸腔好似都要炸裂开来。
“她就是口不择言,你莫要气到,”宋玄生再劝,“小花这次也实在是……委屈得狠了些。”
“我知道,”江棠镜点头,咬着牙,“我不会动手,你大可放心。”
不远处的灯火只是模糊的一团,他觉得脚下落得好似不是实地,心下被剐的那下迟迟缓不过来。
这是一直在他手边,乖巧纯真、对他说一不二的小花啊,总是在旁认真看他做事,在需要时冲过来助手,关心照顾知冷知热的小花,哪怕会勉强顶两句嘴,也还是会听话遂意的小花,怎幺能对他说出这样剜心的话语?
江棠镜几乎难以呼吸。小花心中有些不愿,他不是全无察觉。他虽是这一年下来才打定的主意,之前未同她细道过,可这本就是早已定下的事情,难道他真的要待她首肯,若她说不便就此算了?他是百鹰山庄的少庄主,想要收山庄里为陪伴他才收养长大的小丫头为侍妾,难道还要这样迁就勉强?何况都已这幺长时间,她与自己在一起时不也是开心的时候居多,怎幺还是不能释怀,怎幺还是不能全心放在他身上。
“我对小花很坏幺?”江棠镜问道,话音空洞,“她为何要那样说?”
宋玄生闻言顿了顿,不由心下叹气。
他知道江棠镜不是个常表露心迹之人。年纪不大时即眼看双亲被火海夺去,还要在只爱闲散云游的江老庄主之后挑起百鹰山庄的梁子,在没落的武林和不甚明朗的朝局意态之间举步求进,他虽一贯待人持重有礼,但在那之下的冷漠疏离,也并不难于察觉。
山庄里老李管家总是念叨江棠镜和王小花的事,但也是在一回外出,道旁有个猥琐男子冲小花脱下裤子后被老大狂揍一顿,接着小花还非被叫去洗眼睛,宋玄生才察觉原本看不出态度如何的老大,好似比从前有所不同。
“老大你有自己的考量。可小花是个好姑娘,我们几个都当妹妹一样看的,她有她瞎执拗的地方,但不忠背叛,断是不会的。”
宋玄生话说得委婉,但语气里的意思,江棠镜也听得出来,他点点头,道:“我谅她也是不敢的,”接着便移步往一个方向径直走,宋玄生跟在后面:“老大你去哪儿?”
江棠镜向前方一径直走,道:“去杀了赵晨晨。”
宋玄生一愣,看他脚步不停,才意识到江棠镜是要来真的,忙拉住他:“老大,还不是时候啊!”
“杀贼还要等什幺时辰,”江棠镜一把甩开他,手指这回好像才稳定了下来,脚下也不焦躁了,踏地有声,沉如玄铁,“在我眼皮底下整了这幺长时间的弯绕诡计,撺掇挑唆,孰不可忍。”
“天时的人还不知得信没有,杀了他线索就断了,攒着一网端住,那不好吗?”
“断了这一条,还有的是别的法子来端了他的老底,”江棠镜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迈步。
“小花可不这幺想,她只觉得你是要故意泄愤,她会恨你的。”
江棠镜怒了:“赵晨晨是个什幺玩意儿,她还能恨我?”他气到笑出一声:“真要恨那就恨吧,也不在乎多此一事。”
“……那谁知道赵晨晨还留着什幺没说?他是个狡猾的,先留着上个硬刑逼供,至少还能多逼出些东西来啊。”
江棠镜听得此言,停住了脚。
这话提醒他了。郑起英余党在外,据宋玄生所说,这回的追兵冲着小花去,恐怕与她杀了那华先生不无干系。而赵晨晨之前知晓的再多,也赶不上郑起英已死这一变化,但天时长于情报,对其余党之势想必能比他这久拘之人多知晓几分。若早日拿下天时之人,敌情也能更快明朗。
王小花的屋子里,大姚也没太多话可说,看她兴致缺缺不想听劝,只是听到有孕两月有余时惊了一下,就不知自在想着什幺了。
“蔡郎中说你体寒得厉害,月事不调,可能平时极不注意。这些汤药按时吃,养一阵子,你底子好,很快就能养过来。”
“蔡郎中?芝灵馆的蔡郎中幺?”
“嗯。”
……王小花不知该说什幺好,她的避子丸药就是跟芝灵馆的蔡郎中买的,他倒是能守口如瓶,却不知是不是因害怕江棠镜才不得不守口如瓶。
两个多月,算算时间,却是在涑阳那个时候,可她分明一直都记得在吃。蔡郎中说得对,那药或许能靠着伤身管上些用,但确实没法全然担保。
大姚走了,陈婶从月灵手里接过那碗粥,坐下来给王小花喂。
“你们都年轻,孩子的事,早着呢。”
陈婶说道,而王小花随即闭了眼,眉毛微蹙:“陈婶,为什幺你们总要来劝我这个事。咱们不要再说这个事了,好不好。”
她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个在伤心。她伤心的是自己怎幺能被弄到怀孕了,这怎幺能发生在她身上,这根本无法接受。
“行,”陈婶也不恼,还是一样平稳应声,“哪天你要想说了,找我说说也成,陈婶也是过来人。憋在心里不好,身子都会憋坏的。”
“……嗯。”
王小花看看陈婶,没多做声,酸涩之意从鼻端直散到眼后。
她倒是想说得很,可是他们不会懂。
吃好了暖粥,身上力气多了几分,但她们说别出去见风,王小花便只在床上坐着,直到月灵最后在屋中帘外的小床上睡下。卧房里只留小灯一盏,昏黄昏黄的,她躺着看了很久,听到月灵睡着的呼吸声绵长均匀,不由无声坐了起来。
黑夜好似无边,只有灯光所聚的这一处,是一方孤零零的小岛。她慢慢地掀开被子,慢慢地下床,慢慢轻轻地走到门前,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门扇上,平肩散发,茕茕孑立,一动不动,因她还不甚确定,是否真要出去。
仅这屋中有光,廊道里也无灯火,外间一片沉闷浓黑。不过这般站着,王小花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这扇门板之外,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无声立在门的那一侧。
她擡手抚上门把,又定在那里。
或许只是错觉。但她还是放下手,转身静默回到床前,坐下。
犹豫一会,还是不大确定,那里到底有没有人?
再起身走去,停在门口,王小花迟疑许久,试探一样地低声发问:“老大?”
已没有气息。
慢慢地打开门,只见外间黑暗,并无人影。她原地站了一会,最后还是阖上了门,并未走出屋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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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里江棠镜也没再来过,或许自有事要忙,也省了王小花面对他时的尴尬。
天色晚了,王小花自院外回屋,见着月秀迎出来,语气有些焦虑责怪:“小花姐,姚哥虽说可以出去晒晒太阳,可白天你不愿去,怎幺晚上了要自己一人跑走,外面又凉,若是有哪里磕碰着了,那如何是好。”
王小花含糊地应了一声,自走进屏风之后要更衣,示意准备过来的月秀不用上前,又听她在外头继续絮叨:“若想出外头的话,明日阳光出来的时候,我陪你出去晒晒。”
她一边更衣一边回答:“白日不去。”
“为何白日不去?”月秀奇怪。
“未婚竟孕,狼狈了些,不想见人。”
月秀停了好一会,才安抚地再说着:“小花姐,你和少庄主都这样年轻,你们还会有孩子的,不要为此太伤心了。”
“……”
王小花听到这话,胸中又一阵郁气翻涌。她换好衣裳出来,却是一愣,月秀顺她视线回身过去,忙道:“见过少庄主。”
“你下去吧。”
屋子里回归安静,王小花原地怔了片刻,只得慢慢走到桌旁:“老大。”
她无法擡眼,只是垂眸看着桌上茶杯,但也不打算给江棠镜倒上。
江棠镜看看屋里,平平出声:“今日汤药可都吃过了?”
“吃过了。”
“身子有好一些幺?”
“好多了。”
江棠镜走来,却不是冲着王小花的方向,他绕开桌子,走向她方才换衣服的屏风。王小花两步跟了上去:“老大,喝点水吗,我给你倒点——”
她拉住他手臂,但江棠镜另一只手还是从她堆在那儿的衣裳之下,拿出来一个纸包,一只小葫芦。
王小花无话可说,眼见江棠镜打开葫芦,闻了一闻,眉心蹙起,再翻开那只纸包:“……烧鸡?”
他擡眼盯来:“你身子还未修养好,烧酒油重之物,皆不能碰。”
王小花无奈:“可吃的太寡淡了,我受不了。”
江棠镜沉默了下,把酒葫芦封住,拿了那只纸包出来,到了桌旁:“吃几口烧鸡应还不算碍事。”
坐在桌旁吃着翻找出来、油水最少以致同白切无异的那部分鸡肉,看着江棠镜一边喝酒,面前摆着焦黄酥香的大半烧鸡,王小花只觉自己真是白费力气。
“小花,”江棠镜忽道,“这些事都了了之后,你嫁我,做我山庄和都尉府的二夫人。”
王小花顿住,没有看他,继续小口吃着,低低出口:“老大,我身份低微,从不求做山庄的二夫人。我也不想嫁人。”
感觉到江棠镜身躯开始紧绷,王小花擡眸看去,他面上似在隐忍,老大好像越来越易怒了,可是她好像也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老大,我一直把你当哥哥一样。从前,现在,以后,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