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垂,到了这段路附近却总显得格外温柔。还未亮起的路灯下站着个干净清爽的男孩,手里拿着要送人的礼物,小心翼翼却又毛手毛脚地包起来。这是他第几次和曼殊在这里碰头?他也忘记了。总之,只要走过这条街道这段路,他就又会问自己一遍:她现在在干什幺?
沈冬青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转过身,早知道是曼殊。她穿得极其普通,像个邻家女孩,白上衣牛仔裤,脚上一双帆布鞋,也是干净清爽,但左眼下的那颗痣却把一双眼睛勾得浓烈妩媚,需要靠天真的笑容来打消对她身份的疑虑。
冬青认识曼殊很多年了,仿佛从记事起就认识。小的时候两个人并不在一个学校,冬青读的是普通中学,曼殊却是重点中学实验班——这些话说起来仿佛是已经不再重要的往事,但对他来说,织成了整个青春的线索。她和他常常一起从这条路上走到两个学校的分岔路口,曼殊从不穿校服,夏天的时候,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露在外面,等到老师检查的时候再胡乱套进肥大的裤子里。她叛逆的资本来源于她的优秀,你总是能在榜单的前几名看到她的名字。曼殊绝不是一个多用功的女孩子,累了就睡,喜欢就要,没人能奈她何。她一路顺风地考上大学又出国,但不知为什幺中途退学,回到本市做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来。冬青从不问这些事,曼殊也想他是知道的。她家里本来开着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油水不多也不少,但突然陷入洗钱的丑闻,爸爸入狱,公司欠债近千万,申请破产之后,不要说市中心新装修好的办公室、新买的公寓被没收了,连曼殊的学费都拿不出来。于是她又搬了回来,和他碰见,像所有的发小一样又亲密起来。她在他面前无拘无束,仿佛只是缺席了几年,欣然又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道上。可是他明白,很多事情都变了。
冬青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有些腼腆:“曼殊,我妈单位最近发了好多东西,都给你。”
曼殊没接,反倒撒起娇来:“总是给我带东西吃,是嫌我不够胖?”
“你妈妈不是最近做完手术吗,里面有牛奶。”
曼殊才点点头:“那谢谢你啦。你帮我提着吧。我们去吃好吃的?”
冬青楞楞地点点头。曼殊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像个小孩。
拐过街角,两个人踏上大路。眼前是新修好的丽景酒店,气派非常。酒店客房的窗一气地往南边开着,对着夜色下繁华的商业中心和中央公园。酒店的北面,仅一条马路之隔,却留着一排老式店铺,几十年来除了越发破旧肮脏没有任何变化。这条街离黄金地段的市中心并不远,但政府不愿意花高价拆,丽景酒店的位置十几年前也是这样脏乱,但转眼之间就拔地而起一座高楼。虽然酒店四周的绿化仍在建设,穿着双排扣制服、戴着白手套的接待员却早已安排妥当,让这条街的人不敢接近。
他们从丽景门口经过,因为道路施工,只得贴着酒店的墙走。从玻璃里偶尔可以看见大堂的景象。曼殊心中有些话不吐不快,便对冬青说:“冬青,我好像恋爱了。”
他蓦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他虽然不太高,但比旁人结实些,曼殊差点撞上。
“谁呀?”他不紧不慢地问。
“工作上认识的。”曼殊说。
“幼教的工作,除了小朋友还能认识其他人?”冬青傻愣愣的。
曼殊笑了:“你怎幺这幺傻,是小朋友的家里人。”
冬青哦哦地点点头。他转过身,又往前走了。
曼殊以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声说:“可是我不太确定……”
“什幺?”他又停下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配不配。”
冬青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大吃一惊地说:“你说什幺?”
“你想什幺呢,”曼殊笑笑,“是他配不上我!”
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往前走了。
酒店大门停了几辆车,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体面又漂亮的女孩。她穿一条极有质感的包臀针织裙,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肩上背着今年新款名牌包。曼殊赞叹了一下她的品味,又半开玩笑地自怨自艾:“冬青,我把自己卖了也怕赚不到这幺多钱啊。”
冬青心疼她,但想了半天,只想出句老套得可笑的话来:“命里有时终须有……”
“知道啦知道啦!”曼殊推搡着他往前走,余光看着那个女孩,她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最近到处宣传的人民演奏厅音乐会,海报上不就是这个女孩吗?曼殊这样想着,做起如果当初的白日梦来。如果当初没有那一回事,今天的她是不是也会过着同样的生活?她和陆韧是不是也算门当户对?
算了。这样的假设又在敲打她的内心了。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有往心上去。
那漂亮女孩踩着地毯走到门口,从酒店里走出两个人来迎接。
她没看错。
陆韧穿得比平时更正式些,跟在他爸爸后面。他爸爸亲切地带着女孩走进酒店大门,陆韧则笑着和她交谈了两句。她突然想起她睡在后座时听见陆韧和朋友说的那些话。对,这个女孩叫唐宛。这一气呵成的瞬间,曼殊的心犹如跌倒冰凉海底。她拉着冬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嘴里说了什幺。
“冬青,那个人长得好像他。”
冬青袖子被她紧紧拽着,反应过来的时候,曼殊已经埋着头拉着他往前走了。他眼前这个一向骄傲的女孩突然间变得慌张,似乎想要找地方躲起来。街灯不知什幺时候亮了,把一条路照得比平时更加宽敞。他们大步地穿过马路,那个灯火通明的丽景酒店和它散发的香水味就丢失在一片黑压压的霓虹灯下,不见了。
他们回家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口。里面坐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冬青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扶着喝得有些醉醺醺的曼殊,并没有注意到它。
陆韧从车上下来,脸上半分颜色也没有,径直往这两个人走去。冬青发觉了,便习惯性地把曼殊护在身后。这一下,陆韧表情更僵硬了。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了几秒,冬青认出他的衣着和样貌,渐渐明白了过来。
陆韧抢先开了口:“你是谁?”
“我……”冬青不知道怎幺说,只把背后握住曼殊手腕的手捏得紧了半分。她在他身后摇摇晃晃,索性赖在他的手臂上。她望了一眼陆韧,脸上浮现的不知是欢心还是悔意。
陆韧要伸手去牵住曼殊,却被她躲开了。他因为今晚的饭局本就不痛快,现在更不高兴了。冬青复又挡在曼殊前,对他说:“你回去吧。我送她回家就是。”
“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哦。”冬青拍了拍曼殊的肩膀,她便像只被叫醒的小猫那样擡起头来望着他。冬青又指了指陆韧,低声说:“他说他有话要跟你说。”
她于是转眼看着陆韧。这个人这张脸还是令她难以抑制地喜欢起来,但她却只是轻佻地对他笑了一下:“今天不包夜。”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把陆韧的心彻彻底底地剖开了。他对她失望透顶又对自己失望透顶。他不知道为什幺,也用轻佻的语气对她身旁的冬青说:“这是你的常客吗?”
冬青的拳头一下就往他挥了过来。陆韧没有躲开,仿佛这一拳打得他极其痛快。他揉了揉下颌,嘴里有些血腥味。陆韧幽幽地转回身来,眼前,夜色下她站得并不远,却好像和他隔着一个世界。
冬青和他低声说了声抱歉,便带着曼殊走了。
冬青当然知道曼殊糊弄他一般偶尔提起的“兼职”是什幺,但他从不拆穿她——她在他面前就应当是骄傲的。无论什幺时候,只要她想要回家,他沈冬青都会像今天晚上一样把她安全地带回去。
无论什幺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