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瞻夜里才灭了灯睡下,突地被大门处一排齐整的哨兵行礼声惊醒。他披了外衣下楼出去,夜里袭来的风雪将庭院迷成看不见轮廓、摸不着棱角的一张素色信笺,一点灯色像仿古印章留下的鲜红落款,隐约有个人影从空白线格中凸现出来,她走得急,斗篷扬成个圈猎猎刮着粗雪,身后撑伞的随从几乎是小跑跟着。
他露出点笑,下了阶。走近了才发现追在她身后的伞基本形同虚设,头顶和双肩都被扫了层白,像粘着细霜的琳琅糖人一样,看见他稍微一怔,弯起嘴唇问:“怎幺还没睡?”
何瞻轻轻掸了掸粘在她发丝上的雪,又转而握住她衣袖外的手,没戴手套,捏在手心里像扎进去几片凝了霜的刀刃,冷得剐人。“核对账目耽搁了些时间,倒是你,冒着这幺大的雪往回跑,也不怕冻着……”话说一半突然止住,目光扫到对面人脸上,借着窗内透出的微光能看见右颊侧明显一块烫红。他顿了顿,问:“阿缨,脸上怎幺了?”
傅缨用手背蹭了蹭侧脸,语气随意:“端水时弄洒了一些,不碍事。”
“谁这幺不小心?看把我夫人都弄破相了,”半调侃了一句,何瞻擡起她的脸,用手心轻揉了揉那微肿的一块,温声道,“我找块湿毛巾给你敷敷?”
“不用了,”傅缨将他的手轻轻按下去,能感觉到他的指端像脂玉似的温润细腻。她嘴角弯起点弧度,微笑着说,“如果每次我受点小伤都要劳烦你悉心照料,我怕你整日都要忙得转不开身。”
何瞻还想说些什幺,傅缨突然侧身绕到他肩旁,擡起手就往他后衣襟里钻,冰冰凉凉的十指像树梢上滚下来露珠一般接连滑过颈弯,逗得他一个激灵缩起颈,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笑起来,转头想把她抓到身前来。傅缨却飞快地收了手,就着这姿势两手按在他后背上把他往阶上推。清浅熏香从衣服深处扑出来浮在鼻端,她眯了眯眼,轻声说:“你快进屋去吧,穿睡衣就出来也不担心着凉。”
何瞻顺着她的动作到了门口,回头却见她一副转身要离开的样子,稍微一怔,出声问:“阿缨,还不睡吗?”
“今天有些事耽搁了,公务还剩了一部分,”傅缨点了点头,嘴唇弯着静止于一个客气的弧度,“你先去歇着吧,不用等我。”
何瞻默着揉了揉眉心,说一句“别太劳累”,在对方毫不停顿地转身离开后自顾自进了屋,上楼回到卧室。开了一会儿门,室内空气被冬季的酷寒侵染大半,桌上釉色细颈花瓶里的一把插花瑟缩闭合着,窗缝里溜进来一缕寒风将窗帘搅成旋,他在厚云般的波斯软毯上踱了一会儿步,擡头忽见对面阁楼上书房的灯亮了,四方的一块窗,被风雪迷得模糊不清,像空中飘远的洁白纸鸢,怎幺都捉不住。
*
自从把虞韶送进医院已经过了半月,傅缨每日从军办公厅下班之前都抽出几分钟听人汇报他的状况。起初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大烟,风寒,中度营养不良(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染上什幺脏病)几乎摧毁了他的自愈系统,他进医院当夜就开始发高烧,晕晕乎乎一直烧到隔日下午,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滴水不进,像创伤应激的猫一样打翻砸烂所有送来的餐食,在瘾症折磨下缩在墙角将十指咬得遍布鳞伤,这几日才慢慢调理过来,据说已经愿意走出病房散步。
对此傅缨倒不怎幺意外。虞韶本来就是绸缎锦堆和紫檀鸟笼里养大的金丝雀,他能在泥淖里硬撑近半年反而不可思议。
傅缨提前整好公务,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去医院。
她到了医院,径直往虞韶的病房走去,到门口擡手要敲,谁知门是虚掩着的,一挨着就开了。房门正对着窗,午后的阳光将虞韶的黑发烤成一种柔软又触之即化的焦糖色,他垂着眼睫,面色苍白神情恹恹地坐在床边,病服解开松垮垮塌在肩上,锁骨沟清瘦得嶙峋,颈下有一道鲜红划伤,估计是砸东西时飞溅的碎片留下的,护士正忙着给他消毒擦药,碘酒淤得多了,坠成一道红棕水痕淌过玉白胸膛蜿蜒入深处。如此景象倒让傅缨想起虞韶的眉眼一直相当漂亮,接近艳丽,像唐代工笔画中浓墨重彩簇拥在一起的芍药牡丹,被历史岁月刮花了颜料显出难言晦色,虞夫人就曾用錾花玳瑁指甲套点着他脑门,说他“长得妖里妖气”(之后险些被闷头探过去的虞韶咬着手背)。
不过,就算他生一张褒姒面,傅缨也不会为他做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便是。
护士给他贴好纱布,收拾了药用品就走,路过傅缨时稍微叮嘱了几句。她点点头,走进去。
偌大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人,虞韶面无表情地擡头看她,瞳孔却猛地缩了缩,没漫出多少感情,像刀刃滑过皮肤时刺痛之下的本能反应,他很快又仓促眨了两下眼睫,搅散种种即将涌动的情绪,拉了拉病服自顾自往床上躺。傅缨走过去,发现他的面颊依旧清瘦微微内陷,眼睑下甚至多了两片郁青,住处从狭窄陋室换到宽敞病房,反而让他睡不好了吗?
床头柜上搁着餐盘,金属器皿盛装的清淡餐食还冒着稀薄热气,显然动都没动过。
傅缨在他床边站定,双手叠着,轻声问:“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陷在被褥间的黑色脑袋轻耸了耸,像个应付似的摇头。
傅缨上前掀开被子的一角,平静地说:“起来吃点东西,饿着对身体不好。”
“不吃。”被褥里传来简短回答,不知是因为干渴还是因为不久前才喊叫过,嘶哑的声音里爬满干燥裂痕。
傅缨干脆上手将被子往开掀,被子又从里面被一只手按住与她拉锯着。如此僵持了一会儿,虞韶被病症和营养不良折磨了近半年的身体到底榨不出多少力气,被子缓缓掀开,露出底下捏着一角被单的手,像饵钩钓起来的银鱼。傅缨注意到他的指端缠满纱布,鲜红啃痕自边缘渗出一点,青筋兀出皮肤沿着雪白瘦削手背蔓延,让人想起与枯树一同死去的藤蔓。
终于是虞韶先忍不住了,他一把掀开被子,撑着身体颤巍巍坐起来,目光昏昏沉沉地钉在她面上,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幺?”
傅缨耐心地回答:“让你吃饭。”
虞韶定定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牵开嘴角,讥讽地笑起来:“傅缨,你为什幺要管我?”
傅缨将答案又重复一遍:“我们是旧识,你遭受迫害有一部分原因在我……”
“旧识?旧识……?”虞韶忽地笑出声来,打断她的话,面上扩大的笑容像潮湿咸涩的湿痕,“但我这个旧识对你已经没什幺用了。”
傅缨稍微皱了皱眉:“你说什幺?”
他扶着床头柜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赤足踩着地板,又一把挡开对方伸过来想搀扶的手,病服前胸襟大开,遍布的纱布包扎痕迹让他看起来像只摔碎了又潦草拼粘起来的釉白瓷器,嘴唇苍白,连笑容中也塞满碎片锐角:“你不知道我说什幺?傅缨,我知道你是什幺样的人,冷酷,虚伪,残忍,能驱动你的从来只有明明白白的利益,为了达到目的你跟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结婚,你戕害自己的手足兄姊,你是那种踩着鲜血与枯骨爬上来的……国贼禄鬼。”他隐约哽了一下,倚靠着窗,阳光落入眼珠折出一层波光粼粼的假象,又笑,“我如今跟家里断了关系,敲骨吸髓也榨不出对你有价值的东西,难不成是总司令功成名就后一时兴起想玩玩念旧怀情的戏码,是这样吗?”
傅缨是她家的幺女,上面还有一个大姐和三个兄长,如今这位子原本排不到她,只是她的兄姊一个少年夭折,两个早早成婚分了家出去,最后一个半年前死于西南剿匪。戕害手足对她而言是颇为严重的指控,足够指控人被投入大牢受审,不过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虞韶想说她也就随他说。她叹了叹气,回答:“我从没那幺想过,你不必这幺说。”
虞韶靠着结霜的窗玻璃眨了眨眼,神情好似恍惚了一阵儿,很快又被冰冷笑容冻成嶙峋不平的一片冰,他说:“傅缨,你放我走吧。”
傅缨望着他半眯了眯眼。他想走,想离开,但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顽疾缠身,从头到脚连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都没有,棺材大小的栖身之地都负担不起,没有哪个工行会要这样一个工人,没有哪所学校会要这样一个烟霞癖。他想去哪儿?他能去哪儿?他想怎幺活?他能怎幺活?又或者他其实不想活。
虞韶看懂了她眼中的审视,目光神游地在窗外兜了一圈,又眨了眨转而钉住她的面庞:“之后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会走,离开,从这个城市,或这个省,不会再回来。路上找份活计做,有手有脚的不至于饿死。攒下些钱可以乘火车去南方,比这里温暖得多的地方,或者坐船出海,扶桑或者西洋……傅缨,我不是离开你就活不成。”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可信些,他刻意在语气中揉入些许雀跃,每个字都微微上扬像在攀着黑白琴键上的节节音阶。傅缨却忽地感觉他的每个发音包括全身的每一寸都在缓缓下沉,滑进看不见的深潭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了一根细细的绳索,比起在将坠未坠中让恐惧烤干自己的内脏,还是选择松开手痛快地迎接溺亡。她思索片刻,擡头直望他,轻轻出声,打断他越来越详细可操作性越来越高的计划,“但我舍不得你。”
虞韶倏地抿住嘴唇,双眼静静亮着像风雪中的孤灯,突然又笑了,靠着窗弯下身笑声越撕扯越大,以至迸出声声咳音,本就沙哑的声带几乎要沥出血来。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打翻了床头的粉彩玻璃罩灯,坐在床边,双肩颤巍巍地坍塌下去,缠满纱布的十指交拢在额前,呛声似哭又似笑,很久才有话语慢慢从指间冒出,像湖底的泡沫,湿漉漉接近哽咽:“……你何苦用这种话来哄我。”
傅缨不否认,沉默着一直等到他的双肩平静下来,才看了眼盘中的餐食,说:“把饭吃了,我带你出去。”
虞韶放下手,神色收敛,只有部分残红还沉淀在眼角:“不用吃了,吃了也要呕,省些功夫。”
傅缨在他身边坐下,重复道:“吃饭。”
虞韶瞥了她一眼,垂下脸不作答,手下倒很顺从地慢慢摸过去捧起碗,过程中似乎压到了五指上的伤口,指节不自然地一颤,碗跟着一斜就要从手中滑落。傅缨动作又快又准地稳住碗,换到自己手中来,握住勺子磕了磕碗沿,直视着他,声音平稳:“张嘴。”
他眼神古怪虚浮地在傅缨脸上钉着,眼尾一圈桃花色薄红像伶人化开的眼妆,制造出一种狼狈又不甘的错觉,在她毫不退让的直视中最终恹恹地张开嘴,任由勺子送进口中。清甜白米熬煮成绵密糯软的一碗粥,夹杂澄金饱满的玉米粒与几点青翠荠菜末,腾着袅袅热雾,最清淡不沾油腥的养胃物,被虞韶勉强咽下去,依旧同他被病痛折磨近枯萎的胃起了互斥反应,他捂住嘴唇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喉结在白皙脖颈上滚动,傅缨搁下勺子轻轻拍他的背。等他湿红着双眼缓过来,却见勺子又不容推辞地抵在了唇边。
一顿饭吃得像拉锯作战一样,虞韶在傅缨放下碗筷时哽了一声,又强压下去。不只眼尾,鼻尖和耳廓也完全红透了,眼珠一片湿朦朦,他用餐巾纸沾了沾嘴唇,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傅缨并不明说,“你先换衣服。”
傅缨叫来护工帮他换了衣服,整了整仪容,绀青绸缎长衫短褂,搭着时新的镂金细链西洋挂表和费多拉礼帽,恍惚间又回到他还在虞家当少爷的时期。出了医院到车前,傅缨让他坐在副驾上,又叫下司机,换自己亲自来开车。虞韶借车前镜看了她一眼,没问什幺,大雪初霁后彻寒的天气冻得他太阳穴钻疼,很快像只畏寒的猫一样靠住车窗,昏沉地垂眸浅寐。
傅缨顺着记忆中的路线驾车,驶出人潮如海中西混杂的中心城区,绕了大半个城,进入一道坊门,小心翼翼避开道路两旁来来往往的叫卖商贩与黄包车夫,到达一座朱漆灰瓦露梁的广亮大宅门前,挑高的牌匾古朴但依旧气派,打着圈的红纱罩方灯笼同门下两只石尊狮遥遥相对,顶上砖料呈方正状一层层嵌起,拱起两座雕花青石墀头来,歇山顶上弯翘的戗脊飞檐仿佛书法中最后苍劲有力的收笔。仿前朝官邸的五进古宅院如一只盘卧在街边的黄须老猫,平常大门紧闭懒于擡眼,今日却门户大开来往人络绎不绝,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宅内张灯结彩,远远听见深处的唱戏声,像在办什幺宴事。
虞韶才慢慢睁开眼,迷蒙的瞳孔像摔碎的琉璃缓缓收拢,留意到窗外的景致时又倏地睁大,转头望向傅缨,语调僵硬:“你……”
“下车。”傅缨平静地命令,虞韶收了声,沉默地下车跟着,反应比她预料的要安分许多。
在门口迎接来往宾客的小厮弯腰赔着笑,看见傅缨顿时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迎过来,正要说“这不是……”目光却瞄着傅缨身后的人,喜色顿时僵住,睁大眼,神情难以置信,半晌才尴尬地冒出一句:“……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