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莫里冈之后,苏惜的生活好像就恢复了常态。
饮食、睡眠、散步、学习、看书,除了没有惯常照顾她的格洛斯特,她有些不习惯。
自从上次在玫瑰园的那个春梦之后,他就急匆匆地回家看望自己的父亲,并且到现在都一直留在兰特德尔家族的庄园之中,没有回来。
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白银公爵得了不太容易好的病,卧床许久。
苏惜有时在神殿中会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时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除此之外,格拉默也减少了看望她的次数,并且在每次看望她时都表现得规规矩矩的,毫无逾越的举动。
他没有说明原因,但苏惜似乎隐约猜到了。
普兰大人是想要保护她。
虽然他并不知道,她这个被保护的弱者,正野心勃勃地觊觎着光神的肉体和力量。
又是一个月明夜。
苏惜又一次穿上华丽的长裙,披上厚实的斗篷,打开夜神宫殿的大门,走向了圣都的广场。
只是这回,她记得穿了鞋子。
今夜她还是在等普兰大人的归来。
虽然知道普兰大人一直很忙,可也不知道是什幺缘故,最近这段时间,她能够见到他的机会越发少了。
苏惜一直坚持阅读的习惯,所以偶尔能在神殿的阅读室或者是普兰大人神殿的图书室碰到他。
有时趁着夜凉如水,她偷跑出门在空寂的圣城里散步,也会有那幺一两次碰到夜归的光神。
然后他们会一起再走一小段路,由皱眉提醒她记得穿鞋子的光神大人牵起她的手,送她回去。
可现在,连这些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苏惜隐约感到,这不像是出于巧合,而是有心的避让。
也许是普兰大人觉得她现在长大很多了,不再是以前的孩子了,不想与她太过亲近?
可普兰大人那样直白又淡薄的性格,实在不像是会有心思考这些与她相处细节的人。
毕竟,他有时出于自然的心情,是真的会做出一些看起来暧昧实则并无其他想法的动作,或者说一些这样的话语。
一轮明月映于泉中。
坐在喷泉边的大理石台阶上,她取出一枚金币,向上抛掷,然后任其于手心,开始做起无聊的猜测游戏————
正面印花是会回来。背面人像是不会回来。
普兰大人会回来吗?
会?不会?
那枚亮闪闪的金币不停地在半空中打转,反射着莫里冈的月光与夜色,一次又一次落于少女细嫩的掌心。
直到一只大手穿越微凉的晚风,将那枚硬币握于掌心。
“普兰大人!”
欢喜的惊叫声中,握住金币的光神垂眸,望着从石阶上爬起,以亮晶晶的眼神投向他的少女。
“苏惜。这幺晚了还在外面?”
目光熟稔地落在她的脚上,见她这回不是赤脚,而是穿了双轻便的软鞋,普兰凝聚的眉毛展开了些,“又在散步吗?”
“我在等您回来。”苏惜说,“但是等不到您,就用金币占卜,看您今晚会不会回来。”
“占卜?”学惯了高深光明魔法的光神眨了眨眸,顺着苏惜的指引摊开掌心————
那枚被他握于掌中的金币,此刻正向上袒露着一朵雕刻玫瑰花的形状。
什幺意思?
她出言解释道:“向上的正面是玫瑰花,意思是大人您会如我所愿,在今夜归来。”
“就这幺想见我?可你一直未曾对我提起。”
闻言,光神将那枚金币紧握于手心,向前走去,这是他习惯在夜间陪她散步的举动。
“因为一直没有机会真正见到您。最近这段时间,哪怕能见到您,也只是隔得远远的一瞥。”
她有些委屈地,拈起身前男人的衣角,跟随他的步伐,“对了普兰大人,把那枚金币还给我呀。如果以后您又不回来了,我还要靠它来占卜您什幺时候回来呢。”
“想要见我不用这个。”男人的脚步一滞,反手握住她勾着自己衣带的指尖,轻舒指节,将那只小手整个都拢在手里。
硬硬的金币成为他们掌心之间的唯一阻隔。
只是它不复之前在月光中的冰凉,而是吸饱了人体渐渐升高的温度和不自觉渗出的汗液,越来越热、越来越湿……
苏惜按捺住莫名的燥动,以为他握着自己的手是又要送她回去睡觉,忙说:“普兰大人,我还不想回去,您再陪我走一段路好不好?”
“好。”宁静的夜色中,他又说,“其实我不是想送你回去。你想见我,我当然会陪你。”
也许是意识到他确实有很久没有真正陪过她了,光神十分地好说话。
“谢谢……普兰大人。您对我真好。”因为得到承诺而羞怯喜悦的少女不禁擡起眼睛,看向身旁陪她耐心散步的神明。
普兰大人确实对她很好。
就是,能不能对她更好呢?
一股长久萦绕在心头的冲动直扑向唇边,还未反应过来,那句邀请就脱口而出:“普兰大人,我们去外面吧?我一直想和你去外面看看。”
一直朝前看的普兰终于垂下视线,将她整个人都圈在那属于神明的淡漠蓝眸中,“外面,你想去哪?”
他并未表现不悦。
苏惜顿时找回了那日在马车上,追问光神爱人话题时的勇气,“嗯……夏泉宫的镜厅怎幺样?那里的景色十分特别,我一直想再去看看。”
“不行,好像太远了。快靠近翡冷翠的城外呢。”话音刚落,她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个好地点,自顾自地否决。
“可以。就去镜厅。”普兰好像不觉得去往这遥远的皇家宫殿是什幺大问题,开始轻声吟诵起艰深的咒语。
真的去夏泉宫的镜厅吗?
就在现在?他们两个人?
苏惜越发紧张,只觉得今夜的普兰大人格外地柔和,处处都顺从她的要求,让人疑心这会不是一场梦。
“闭上眼睛。”吟诵完咒语,他向她出声提醒。
一圈散发着金光的小巧魔法阵顷刻之间在他们的脚下成形,耀眼的光芒刺激着她不由得眯起眼睛。
见尤愣愣的少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光神不可察觉地叹气,将手掌覆在她半开的眸子前。
她眨了眨眼。
一对小扇子般的眼睫不安地颤了颤,划过眼前的掌心皮肤,搔带起无言的痒意。
他们随即陷入了黑暗。
但只是短短一瞬间。
当苏惜从光神离抽离的掌下睁眼时,她已置身于那座夏日宫殿的入口处。
坐落在她面前的,就是前段时间让她一见惊艳,日日流连的美丽建筑————
镜厅。
哪怕在黑夜之中,也能隐隐见到镜厅内部光影流动。
苏惜兴奋地提起裙摆向里走去,从掌心到手臂却传来不容忽视的热度和力道,她这才意识到,普兰大人在施展魔法的过程中,一直握着她的手切未曾放开。
“普兰大人?”见光神呆站在原地,她小声说:“您和我一起去看吗?”
如梦初醒一般,普兰这才松开他们之间已经握了许久几乎渗出汗来的双手。
分开的瞬间,本来湿热粘稠紧贴在一起的肌肤像是产生了自发的吸引力,不舍地吸吮着彼此的掌心,在加重的力道之下发出极轻极轻的啵的一声。
像一对情人热烈深吻之后,尤不想分离的唇瓣。
那枚湿湿热热的金币旋即掉落在地,回音清脆
本来应该是听不清的。
苏惜一阵耳热,可是夏泉宫的镜厅平时很少使用,只用于举办宴会待客,所以看管的人很少,四周就很安静,将一切细微的声音都放大了似的。
而且普兰大人也……一句话没说。
于是就在这压抑的静夜中,苏惜试图遮掩着什幺似的,捡起那枚从他们的双手中掉落在地上的金币放在兜里,说:“普兰大人,我先进去了。”
不等他答话,她就急急地迈步走进镜厅之中。
依旧是那四面八方水银镜面的精巧设计,角落里点了灯火,烛光镜影,数不尽的光辉流动,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苏惜就在这蜿蜒曲折、灯火折散的廊道里心不在焉地漫步,这个地方往哪里看都是自己的身影。
朝上看,是她。
朝左看,是她。
朝右看,是她。
朝前看,是————
一双蓝色的眼睛在镜中与她对视。
不需要回头,她就知道是他来了。
“普兰大人。”也许是灯火光色太盛,又也许是衣着太保暖,暖融融的室内,她连心尖都泛起热气,擡起指尖,在镜中神明高而深远的的眉眼间扫过。
只是这一次,不是存着开玩笑的意思。
那双蓝眸就眨了一眨,像是真的被她碰到了一样。
“苏惜,你热了。”身后的男人走上前一步,看见她微红的脸,热得甚至落下一滴汗珠。
“嗯,是这镜厅里太暖和了,我又穿得多了。”她扯开系带,解下身上的斗篷,露出丝绸质地的贴身长裙。
那裙子初看只是不起眼的纯白,细看之下光滑的缎面上以一粒粒珍珠攒成一圈圈的花朵图案,珍珠莹白的光辉弥散在镜厅无数镜面里,勾勒出少女窈窕身姿,一转一动间耀人眼目。
显然是不适合睡觉的穿着。
被那华彩所惊扰,向来不在意这些细节的光神这时候才注意到,苏惜今晚做了别致的打扮,不是一贯与他散步时的素颜睡袍,而是华丽长裙,长发以珠宝别起掉了几缕垂于肩头,唇间还柔柔地抹了一层润泽的红……
他尚未从这个认识之中察觉到什幺,那白裙的少女已经掖着裙角跑远了,“普兰大人,我再去里面看看。”
“别跑远了。”
他立在原地没有动,直到苏惜的背影消失,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她别在发上的玉色珠宝,是他送给她的东方式的“及笄”礼,她十五岁的礼物。
那支夕颜花玉簪子。
被她珍而重之地收藏许久,今天才戴上。
良久,光神映于镜中的蓝眸终于动了一动,于不经意的游弋之间转到方才少女指手指轻拂过的地方————
那是因为被长久握住而略汗湿的指尖留下的一点纹路。
她曾以这指抚过他的眼睛。
两次。
然后。
清明的眸光再垂落一点距离,触及到指纹印记下方,一点淡淡的呈柔和圆弧线条的红痕。
那是她今晚刻意艳丽的装点。
她的嘴唇。
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