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宇文序才用了午膳,倦眼朦胧。
“陛下可要去偏殿歇息?”柳苑芙蓉的画儿上下翻飞,送来荷风清香,彭正兴一面摇扇一面问道。
“不必,朕于书案小憩即可。”宇文序吩咐道,长指按上眉心,困倦之时亦是衣冠端正,“外头蝉鸣闹腾,领人去粘一粘。”
彭正兴哎了一声,合扇告退,皂靴踏过金砖,脚步尽量收敛最轻。
吱呀——
门扇洞开,天光如潮水倾泻,浩浩汤汤,灼人眼目。宇文序心中不免烦闷,剑眉一皱,似是寒锋相接,训斥下人的话已到嘴边。
光辉灿烂,弥漫刺目的白,周遭全然失色,唯有浅浅的轮廓,吹一口气便将烟消云散。如同素白画布溅上一滴水,滑出飘逸的痕迹,门外浮现一道袅娜身影。
“向之,还未用晚膳罢?”迎着光,宇文序看不真切,只听女子声音分外熟悉,似曾相识。
“今日包了三鲜饺子,阿姆还做了你最爱吃的炙羊肉。”枣红食盒放上案桌,藤紫色身影背身而立,摆开一桌子精致小菜,“你在军中操劳一整日,饿坏了罢?”
女子回首,浅笑嫣然。头挽堕马髻,腰佩白玉环,鹅蛋脸,远山眉,琼鼻桃花眼,眼角一颗鲜红的泪痣。
“你是……”宇文序迟迟认出人来。
汪沛舟四女儿,汪云雁。
当年楚王欲建西苑,集天下珍禽异兽供其游猎赏玩。宇文序之父宇文渊上书劝谏陈述弊端:若驱乡野之民入山捕兽,则贻误农耕;若命军中士兵入山捕兽,则削弱安防;何况人兽相搏,死伤无数,纵使擒入囚笼,运抵京城也必定花费繁多。如此种种,百害而无一利,恳请大王三思。
楚王阅而纳之,收回成命。
后一年冬月朝觐,宇文序随宇文渊进京。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楚王突染痨病,卧床不起,御医开的方子差一味药引,卧龙湖的刺黄股,还需是头一年刚生产的雌鱼。[1]
传说这卧龙湖乃青龙眠休之处,为皇家禁地,严禁渔猎,寻常人等不得入内,唯恐惹怒龙王。司天监连夜占卜,算出宇文渊与卧龙湖八字相宜,太师汤益才亲自登门拜访,请求靖远侯宇文渊前去卧龙湖捕捉药引。
彼时腊月飘雪,江水冰封,宇文渊连日跋涉疲惫不堪,仍旧奋勇当先,慨然允诺。
“靖远侯见谅,卧龙湖有神龙盘踞,不好惊扰,可这刺黄股又是爱往深水里游的,只好劳烦靖远侯亲自下水。”那尖嘴猴腮的太监一拱手,“大王龙体,大楚国祚,尽在侯爷身上了。”
卧龙湖畔,内侍局不备渔网,不备钓钩,捧上一捆小臂粗的麻绳,竟是仿照海人采珠之法,令宇文渊以长绳系腰,潜入水底,亲手捉鱼。
天气严寒,一呼一吸宛如吞云吐雾,卧龙湖畔砸开一冰洞,偶有小鱼蹦出,落上冰面,跳两下,便没了生息。
那年宇文序十九,未及弱冠,同宇文渊相比稍显单薄。[2]
“父亲……”向来孤傲的少年握上父亲手腕,许是风大的缘故,话音似有颤抖。
宇文渊恍若未闻,除下风帽貂裘,仅剩一身里衣,再擡首,眉眼都结了冰霜:“向之,待会儿若捉住那鱼,我便扯动绳子,你再拉我上来。”
山河飞雪,寒冰数尺,老父双手通红皴裂,递来一捆粗绳,宇文序咬紧牙关,狠狠点头。
宇文渊“噗通”一声跃入冰湖,再回来便是全身发青,面无血色,上衣不知所踪。尖嘴太监拿了鱼,一看再看,扬手扔回湖中:“此鱼并非刺黄股,侯爷可要瞪大眼睛。”
“你莫要欺人太甚!”宇文序已是怒极,摔了绳子逼上前去,少年颀长身形宛如一座小山,威压迫人。
“向之!”宇文渊呵斥一声,气息紊乱,不禁连连咳嗽,“老夫眼拙认错,再去一回就是了。”
宇文序眼睁睁看着宇文渊又一次潜入深水。
“对了对了,这才是刺黄股!不过……却是只公的。”
“不成,这只雌鱼已生产过三年。”
“这一只样样贴合,只是长得瘦弱,恐怕未下山已活不成,如何送去皇宫……”
尖嘴太监满面为难,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冰雪湖岸洒落斑斑殷红血迹,红白缭乱,宇文渊下水多回,人身非是钢筋铁骨,自然撑不住。百战之将佝偻着跌坐雪地,背上一道冰棱划开的伤口,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宇文序慌忙咬开衣袖,为父亲包扎止血,旁人嘴脸概不理会。
那尖嘴太监自讨没趣也不觉窘迫,自顾自说得热闹,末了深深一揖:“烦请侯爷再辛苦一回。”
“我父亲既已捞上刺黄股,便是交了差,不负大王隆恩。”宇文序沉声责问,“能不能活,就看各位大人的本事,与我们何干?”
尖嘴太监冷笑道:“小侯爷这话说得……”
隆冬风雪呼啸,天地间一片素净,宫中内侍堵住去路,人多势众,一行人前后对峙,剑拔弩张。
宇文渊一咬牙,又站起身。
方才堪堪出冰洞,瞬息之间,他周身水迹便结了一层薄冰,而今行动便碎裂洒落,抖下哗哗的声响。宇文渊勉强撑起僵硬关节,颤巍巍站稳身子。
“父亲——”宇文序拦下人,双臂搂紧宇文渊冰凉的身躯,一如幼时初学行走,依赖攀着大人腿脚,抱着不愿松开,“让我去!”
父子二人已多年未曾亲近。
宇文渊挣开束缚,只将绳子往宇文序手里塞。
这一去,便没了声响。
掌心绳索逐渐松软,如断了线的风筝,久久没有回应。宇文序心中猛地一跳,知是不好,发了狂一般将粗绳往回拽:“快!快使力——快些!”
家仆急忙围上来,合力拉扯绳索。
虽说宇文序自幼从军历练,臂力过人,如今又是体壮气盛的年纪,但大湖滔滔,水下漩涡滚动,暗流翻涌,仅凭他与三两家奴之力,委实艰难。
“你们几个,还不来搭把手!”少年心急如焚,顾不得尊卑之别,又是一声怒吼。
尖嘴太监谄媚一笑:“靖远侯吉人自有天相,小侯爷又何必太过忧心?”
袖手旁观。
宇文序瞪红了一双眼睛。
卧龙湖水流激荡,粗如手臂的麻绳沉入水底,便似蛛丝牛毛一般细弱,岌岌可危,仿佛水底果真潜藏一头庞然巨兽,死咬着猎物,不肯松口。粗大绳索缠上少年血肉之躯,勒出一道道惨烈伤痕,宇文序又将绳索绕紧几圈,蝼蚁之躯与造化之功相抗,麻绳撕扯血肉,依稀听见皮肉破裂的响动。
飞雪纷纷,落上浸透鲜血的绳索,凝成一片猩红的霜。
宇文渊口鼻灌满冰水,气息微弱,一身伤痕累累,生死难料,右手紧紧抓着一只刺黄股。
“可惜呀可惜,”尖嘴太监凑上前来,连连摇头,“顶好的头胎刺黄股,就这幺被侯爷掐死了。”
皑皑雪原,北风呜咽。
宇文渊烧得浑身滚烫,伤口流脓。
未能捕上合适的刺黄股,太医院召集御医商讨对策,无暇为外臣诊治。京城医馆的医师也悉数征召入宫,只留下不能看诊的医女药徒。
冠盖满京华,偏偏寻不到一个大夫。
“汪公、欧先生,请——”张管家迎进两名中年男子。
京城驿馆内,宇文序正为宇文渊守夜,听声望去,为首之人面目端方,温文儒雅,腰间一柄龙泉宝剑。
“汪世叔。”宇文序见礼。
四更天,风雪故人来。
汪沛舟抖落满肩飞絮,擡手引荐:“这位是欧敏园,欧先生。”
江南欧家,世代行医,杏林圣手辈出。
小厮送上一个食盒,汪沛舟拍拍宇文序肩头,嘱咐道:“云雁给你炖的灵芝老母鸡,你趁热喝几口,祛祛风寒。”
云雁……
汪云雁……
汪云雁是袁冲的夫人。
刺目光华淡退,玄色龙袍不知何时变作金鳞甲,宣室殿龙案藻井也化作一间陈设陌生的书房。
“袁大哥如今到哪处了?”没来由的,宇文序开口询问。
汪云雁捧出一盘炙羊肉,笑道:“这不正巧了?我来时父亲才得了夫君传书,说是到了宾阳,明日便可抵达京城,他还问了你景况如何。”
宇文序莫名松快:“我一切都好。”
“听说昨日……”汪云雁顿了顿,半晌才道,“那妖妃把楚国国玺给你了?”
宇文序心中一凉,他猛然记起,汪云雁已辞世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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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刺黄股:即黄颡鱼,底栖性淡水鱼。
[2]弱冠:泛指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纪。“冠”即帽子,指代成年,此时体犹未壮,年纪尚小,故称“弱”。古代男子20岁行冠礼,受长辈赐字,但天子、诸侯可提前到1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