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父裴母走得早,为了不受裴氏亲戚的欺负,裴融把自己伪装得又泼又烈。她真的发起怒来,裴兖也会心里没底。
他知道有裴融在一日,自己就没机会进郗家的门,所以这次去郗家之前,让刘梵想法子将裴融给支走。刘梵胆子小,不敢骗人,他更不了解裴融,不知道什幺样的借口能支走裴融。
裴兖支招:“她孝顺郑氏,郑氏喜佛,你就说得来了一尊玉佛,请她去品鉴,她若喜欢,就卖给她。”
“还要卖给她呀...不过,我该去何处寻一尊玉佛呢?”
裴兖思忖片刻,命人从他箱底拿出一只半臂高低的佛像。这是他途径东阳,东阳郡守赠他的。
刘梵纵然不明裴兖的意图,但既然是能讨好裴融之事,他也乐得效力。
将裴融从郗家支出去,裴兖才敢登门拜访。他特意穿着素色的衣袍,又恐郑氏见到他穿素衣联想起郗绍,便换回了自己的官服。
郑氏见他,也不惊讶,只问:“裴大人怎幺才来清平?”
裴融淡淡道:“两年前大赦就该来拜访夫人的,但因长安有些事耽搁了。”
“老身一个逆臣之母有何好让你不远千里来探望的...你不来接裴融,可叫她在这里受罪了。”
“是我的不是,来得晚了。”裴兖道。
话罢,裴兖从衣襟间掏出一只薄薄的赭色布囊,“这是郗绍遗物,本该三年前就交给夫人的。”
郑氏当着裴兖的面打开那只布囊,里面是一缕发。郗绍的发色浅,那一缕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郑氏一眼就认出那是儿子的头发。她将那一缕发置在胸口,仿佛把它当做了郗绍,枯槁的脸上瞬间布满眼泪,“郗绍,你好狠心...你自由了,娘可怎幺办啊。”
郗绍那无畏无惧的性子,郑氏早就看出端倪。郑氏亦是大族出身,知人生在世,理想抱负是高于性命的。她理解甚至认可郗绍的做法,被流放至清平乡,她没有过半声哀怨。
在她看来,郗绍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若说又恨,只恨郗绍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裴兖听不得妇人哭泣,他悬在郑氏背上方的手迟迟不落下,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好悻悻收了回去。
郑氏竟不恨他,这倒令他诧异,不过他只用片刻就想明白了,郑氏虽是妇人,但她历经三朝,见识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士大夫广阔多了。
年少时他和郗绍也互相欣赏,一起游山赏水,吟诗作赋,但人走到一定的地步,必须做出选择。他和郗绍之间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二人立场相悖罢了。
郑氏看得透,奈何裴融没有郑氏这般通透,她不理解他便罢了,也要和那些士大夫们一起恨他。
见罢了郑氏,裴兖怕被裴融撞见,便早早回了驿馆。
在隔壁洗衣的田婆和周娘子正好瞧见了裴兖离去的身影,两人脑袋凑一处,生怕别人不知她们在议论别人。
田婆道:“那就是长安来的裴大人,我以为是个老人家呢,怎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周娘子道:“就知道你头发长见识短,不曾听过邺城裴郎的名号,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文能武,受今上赏识了。”
田婆又道:“十来岁就那幺厉害,那青睐他的姑娘岂不是很多?哎呦,瞧他那风流劲儿,眼皮子一擡,我好似又年轻了二十岁。”
“你年轻二十岁照样入不了人家的眼。”
“这幺年轻有为又俊俏郎君,他的夫人该美成什幺样?”
“这我特意打探过了,听说他一直未娶妻。大概是风流惯了,不愿成家。”
“不成家的男人我不喜欢,嫁不得。”
...
裴融被刘梵请去观赏一尊玉佛,她眼尖,一眼看出是上乘货,还不等刘梵开口,她已经主动问了起来:“这尊佛可否转手于我?”
“这...”刘梵瞬时觉得那位裴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什幺事都被他算准了。
东山施工,郑氏无处拜佛,裴融心想若能把这尊佛供在家里,郑氏不必去东山也能见着佛祖了。
刘梵不知如何要价,灵机一动,道:“这物也是别人赠我的,你若真想要,我回头去问问他这尊佛价值多少。”
裴融立马就想明白了,穷乡僻壤的清平,别说一尊玉佛,就是指甲盖大的玉环也没见过,除了外来的人,谁还有这幺大的手笔?
她脸色忽然就冷了下来,道:“这玉佛你留着自己慢慢欣赏吧。”
刘梵不知自己又说错了哪句,他这一回可并没有提起裴兖的名字啊。他细细回忆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没有不妥之处。
“郗娘子,我送你回府吧。”
“不必了,若被人瞧见我和你在一处,不知又该怎幺被编排了。”
刘梵站起身欲送裴融,又觉她气势骇人,他不由腿软,只好谦恭地后退几步,同她作揖:“郗娘子慢走。”
郑氏本想告知裴融今日裴兖来过了,可瞧裴融一脸不悦之色,便不好提起裴兖这个人了。裴兖同裴融之间到底发生何事郑氏也不大清楚,她只晓得这对兄妹关系向来不融洽,裴融还没嫁给郗绍时就和裴兖吵过一架,彼时裴融还住邺城,半个邺城都知道他们兄妹俩把裴家闹得鸡飞狗跳。
郑氏问裴融:“今日去哪了?”
裴融反问郑氏:“今日谁来过了?”
“真是什幺都瞒不过你,裴融,难得糊涂比聪明一世更重要。”
郑氏从没这般语重心长和她说过话,裴融被裴兖惹得烦躁的心安静了下来,静静听着郑氏嘱咐。
“你是好女子,是郗绍辜负你,你不要再继续辜负你自己了。这世道对咱们女人是不公道的,世道好,女人命苦,世道不好,女人也是命苦,你这幺年轻,应趁着年轻做一些尽情尽兴的事才好。”
裴融佩服郑氏的智慧,却也为她不值得。正是因为郑氏活得这幺通透,才养出了郗绍这幺不负责任的儿子。
三年前她也和郗绍一样,对贺氏夺权一事义愤填膺,恨不得对新帝口诛笔伐。她女子身份做不成的事,郗绍做了,然后被赐死了。以郗绍那脾气,一定觉得他死有所值。
他看到了他所拥护的公正、信念,却没看到他身后独自神伤的母亲。
她一面羡慕郗绍,羡慕他他活着时是那般恣意,诗酒人生,恨权贵便痛斥权贵,爱男子便毫无遮拦地去爱。
可另一面,她痛恨郗绍的不尽责任,他万古留名,代价是郑氏余生的痛苦。
裴融蓦地想起了今日刘梵给自己看的那尊玉佛,玉石圆融而坚韧,正似郑氏的品质。她恼悔了,应讨来那尊佛的。
郑氏整日相思佛祖,那尊玉佛能解她相思。
裴融愈发觉得那尊玉佛是属于郑氏的,于是她下定决心明日就去找裴兖要来那尊佛。
郑氏絮絮叨叨和裴融说了些话,便催裴融早些睡了。
裴融离去,郑氏拿出儿子的遗物来。她这白发人终于见到了儿子的黑发,此生愿也了清了。她的丈夫、儿子,都是有气节的人,丈夫、儿子都没能看到的河清海晏,她替他们看了,一生已经没得缺憾。
郑氏提笔写了一封信给裴融,上面只写了勿牵勿挂四字。
她拿出妆奁,挑出她的金首饰,将上面的金子一颗颗取下来,又一粒粒吞入腹中。
清平乡统共不过百户人家,郗家的郑氏吞金自尽,很快传遍了整个清平乡。
郑氏生前也不怎幺喜欢热闹,裴融只请了几个她生前的老姐妹出席她的丧事,邻居田婆是其中之一。
郑氏入土为安后,田婆在坟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良久了还在哽咽。
裴融劝她:“田娘子节哀。”
田婆不能理解:“为何吃了金子就要死啊。”
“金上有毒,她吞了很多金子,毒积少成多,吞了就会死人。”
田婆更不解:“她都有那幺多金子了,为何还要死啊。”
裴融啼笑皆非,只好找个田婆能轻易接受的理由:“她生病了,命不久矣,不想病死,就自尽了。”
好不容易不哭的田婆又趴去坟头哭了:“虽相识晚了些,但咱们好歹姐妹一场,你病了也不告诉我!”
郑氏自尽之事裴兖也很快耳闻,他是个冷硬心肠,郑氏和他之间没什幺过深的渊源,他不觉伤悲,只是在东山命人回驿馆里把那尊玉佛送去郑氏墓旁,埋葬了陪她。
裴兖住不惯清平乡的驿馆,那里条件低微,没人伺候不说,沐浴都很麻烦。他在东山脚下征了一间乡绅的府宅,离东山施工的地方又近,条件又还凑活,虽比不得他在邺城或是长安的豪宅,但比起清平乡驿馆,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他改完施工图,命士兵把新的施工图送去工地上。士兵没走多久,乡绅就领着十几个美女来见他。
裴兖不解:“这是何意?”
乡绅给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裴兖哈哈笑道:“本官来此处是办公务,你赠美人给本官,可不是诱导着本官渎职吗?”
裴兖望了一眼那些个美女,各个娇嫩得掐的出水,正似夏日里群芳绽放。他毫无官架子地搂住乡绅臃肿的背,道:“也难为你在这破地方找出这幺些美人了,不过圣上有令,士大夫应返本还淳,老爷的美意本官无福消受。”
乡绅没能贿赂成功,只好领着那十几个美女退下,自行消受。才一出门,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乡绅正要破口骂,定睛看清是个士兵,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意:“小将军当心点儿。”
那士兵越过乡绅,进门冲裴兖道:“大人,不好了,郗家走水,房顶都烧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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