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诏第一次见到尧姜的时候,正在倚醉楼快活。
彼时正近中秋,暮布垂挂着一轮满月,本朝民风开阔,又是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盛京之地,自是不缺热闹。
商铺陆续点起夜灯,更有一些晚间才出摊的小商贩眼疾手快的捡那位置好的半步一砖摊上块粗布,手脚利索的铺满小物件,还别出心裁的在一旁放上个笼纱走马灯,这些在白日里禁不起细看的粗糙物件糅杂着月光,顿觉满目琳琅,随便吆喝几声便能吸引来逛夜市的媳妇姑娘围作一团,好不热闹。
谢诏是个不爱往人堆里凑的性子,
毕竟是风头正盛的谢家谢小少爷,打小在珍珠如土玉如石的奢靡中浸淫长大,爱的就是那独一份儿的尊荣,向来只觉着人间烟火低俗而吵闹。
但此时,
倚在阁栏上怀抱着红颜知己,夜风拂月,周遭是好友的嬉闹调笑与女子娇柔羞嗔,仰头迎月灌两口美酒,沿街鼎沸混杂着不知名小食的香气,倒是让他感觉到了点“与民同乐”的趣味。一壶千金的珍酿因饮酒人的肆意而浪费了不少,又被随意的丢掷在地上,一手搂住怀中柔软腰肢,另一只手已经熟练而轻佻的从衣襟探入,引来一阵轻颤娇喘的求饶,谢诏正准备说两句逗趣儿话引美人脸红,起身过来递酒的好友却似醉非醉的俯身看向栏外,扬声疑问道:
“那不是穆府的车马吗?这个时辰····倒是有些稀奇····”
“哪里哪里?我来看看!”
最好事的齐嗺立刻便丢开了怀里的美人凑了过来,只见几骑府兵开路,一辆低调的双辕马车紧随其后,看马车上的挂识,的确是穆府的没错。齐嗺看了看便没了兴致,也不理落单的美人,吊儿郎当的往谢诏身边一摊,一手倒酒嘴还不得闲:
“多半是穆府二小姐回京了呗,你说这穆家姐妹也是有意思,一个凤命一个佛缘,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哈哈哈哈哈,有意思····”
齐嗺是吏部左侍郎家的独苗苗,和谢诏一样都是京都有名的纨绔公子哥,对一些七门八道的消息最是灵通,谢诏闻言才饶有兴致的侧头看去,京都这样一个权贵名流遍布的地儿,百姓也早习以为常各式排场的车马,尽管醉眼朦胧,但谢诏依然一眼便看出了马车的不寻常之处,车轴车轮明显做了精巧的防震设计,马车的帷幕看似平平无奇但于周遭的摇曳灯火中暗光流彩,明显是上好的绣料,更别提拉车的雪白大马,一丝杂色也无,只四蹄整齐的黑色,必是名驹好马。
“什幺凤命佛缘的,谁不知今上·····”齐嗺一手扯过倒酒的小厮抱入怀中,一手极为轻佻的探入小厮两腿间捏了捏,挤眉弄眼的对着周遭好友打着眼神官司,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倒是年纪尚小眉眼清秀的小厮吓得浑身哆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僵在了齐嗺怀里,手里的酒也没拿稳跌在地上全洒了,于是更惊慌失措的跪在了地上一个劲的磕头请罪。齐嗺本正在兴致上的比划着,看着地上额头已经磕出了血的小厮,有些没趣儿的扯了扯嘴角,挑起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懒懒散散的双手往后一摊倚靠在栏上,语气凉凉:
“赔罪?你可知这一壶酒值····”
话未说完便被抚琴的美人娇娇柔柔的靠过来奉上一吻封言,柔若无骨的缠抱住齐嗺,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在耳边吐气如兰:
“这壶酒嘛,旁人眼里值千金,在公子眼里,那是一文不值~”
“嫣然姑娘好话!只是嫣然姑娘这腰还真是····啧啧啧,可知你先前说你有腰伤故而辞舞是不是在唬我们!嗯?”
魏祈宣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偏来添把火,都是聪明人,齐嗺自是懂美人耍的这点小聪明,他向来怜香惜玉,便也只饶有兴致的喝着酒并不说话,只是饶过那不懂事的小厮,也自是要在美人身上找补回点趣味的。
“那不是害怕这不懂事的东西扰了各位爷的兴嘛,既然哥哥们想看,嫣儿哪有不跳的道理。”
美人轻拢纱,月下盼君怜,都是欢场风月的主与客,自是一言一行都善解人意,嫣然眉眼含情的给齐嗺斟满酒,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厮早被别的舞妓不动声色的支使下去,接下来便是一场主客尽欢的美人月下舞,是赔罪,也是邀请。
但谢诏已不在其中。
他只是百无聊赖的喝着酒,眼神随意而散漫的看着在人流中逆行的马车,却忽然见马车缓缓的停了。
先是丫鬟放下梯凳,一个婀娜纤秀的身姿,只简单的挽着素髻,珠翠点点,鸦发如羽,止步在一简陋书架摊前,低头认真翻阅着书册,却引得面前摆书摊卖字画的年轻书生局促脸红得背过了身去。而谢诏从上往下的视角,也只得以窥见一星点颜色,只感觉肤色很白,腰肢纤细,不觉略微探头往下,有些想看尽模样。
也许是巧合,
忽然一阵风起,旁边的摊位正卖着最近时兴的萤火灯,许是小丫鬟拿时不留神,抑或是纸灯材质简陋粗糙,灯皮猝然碎开飞涌出一大片萤火虫,在夜色中随风飞去,宛如一阵转瞬即逝的流星雨,惊到了正和摊主问价的少女,谢诏知她不是在看他,只是萤火纷飞间下意识的擡眸,只是一个并非对着自己的浅笑,
直到马车再度缓缓驶入夜色,消失在喧闹的人潮,
谢诏甚至都不记得她最终有没有买下那本使她特意下车翻看的书册。
“你刚刚说马车里那是谁?”
“啊?谁?”
被一把从美人怀里扯出来的齐嗺没头没脑,醉醺醺的不知道谢诏在问什幺,半晌才反应过来:
“哦····穆家二小姐,叫···叫什幺忘记了,好像是批命过后就一直被送入慧明大师座下跟随修行,你说姐姐入宫当皇后,妹妹出家做尼姑,那穆老爷子也是老糊涂了,信这些牛鬼蛇神·····亏得他以前还是东宫辅臣···也是他老儿运气好,太子一案死了那幺多人,就他穆家活得好好的,还捞了个···”
“你瞎说什幺!”
魏祈宣看齐嗺越说越离谱,干脆的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糕点,也不管他噎没噎到,拿起酒环视了一圈面色各异的好友,只呵呵笑着:
“当今天子年少力壮,万岁万岁万万岁,哪来的什幺东宫!是不是?”
齐嗺已是醉得厉害的躺倒在美人怀里,嘴里嘟囔不清不知道在说着什幺,酒宴却是再进行不下去了。
越是纨绔享乐的主,越是惜命,酒过三巡该散也便散了罢,一通心照不宣的告别,转眼便只剩下魏祈宣和谢诏,还有个醉的不省人事的齐嗺,谢诏看着面前残杯冷炙有些嘲弄的轻笑了声,擡脚踢了踢齐嗺,只换来一串不明的嘟囔,也便不再理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自斟自饮起来:
“你说穆家这时候接回个二小姐是什幺意思?想再出个贵妃?”
魏祈宣有些奇异的看了眼谢诏,彼此多年至交,倒是一眼就看出了反常:
“怎幺?你对这个穆二,有想法?你哪里得认识的?”
“我刚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喜欢。”
魏祈宣对好友可是太了解了,都是京都数一数二的浪荡纨绔,齐嗺素日最是喜怒无常,但实则是最好打发的,怜香惜玉倒也是他独一份;自己嘛勉勉强强也能做个风月理中客,向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唯独谢诏,是真真的薄情寡义。
曾有个轰动京都的风流韵事,堂堂右丞相幺子,一等一的世家贵公子谢家谢诏,闹着要娶一个花楼头牌清倌为妻,为此不惜和家中决裂,与当时艳冠京都的花魁拂絮娘子私奔,离京过起了粗茶淡饭的贫民日子,虽免不了一些老夫子苛责批判,但还是引得无数红尘痴人暗暗钦佩。只可惜好景不长,拂絮便查出因旧疾不得有孕,悲痛愧疚之下独自一人不告而别,据说是隐世而居落发为尼了,只留下一段引人唏嘘不已的遗憾往事,至今还偶有说书客拿出来赚两捧陈年老泪。
也因此,即便谢诏日日与他们一起流连混迹在风月场,却依然是名声最好的那一个,不用说那些前赴后继想要替拂絮娘子再续前缘的风尘佳人们,便是高门贵女,也多有为这一份年少深情而对谢诏另眼相待的。
然真相,魏祈宣却知道,要更无趣得多。
魏祈宣至今还记得当时拂絮在门外的哭求,而谢诏依然心无波澜的在同自己下棋,最后赢了自己半子。
“不保下?”
魏祈宣落下一黑子,门外撕心裂肺的哀泣呼喊如杜鹃啼血般凄厉,又很快被婆子堵住了嘴,只听得见庭外啪啪的笞杖声,很容易的辨出,是在下死手打,因此魏祈宣才有些试探的轻声询问了句好友,谢诏却连眼都没擡,反而似乎因为他的下棋不专注而有些不满的挑了挑眉,语气寡淡自若:
“反正也没意思了,正好让太奶奶消消气,不知道哪个嘴碎的下人传到了她耳朵里,听说都气病了,她是不舍得打我的,也就只得打个玩意儿消消气了,既然恩爱一场,最后帮我一帮也算圆满,不是?”
拂絮在庭外被活活打死。
谢诏连去看一眼都没,他只是年少轻狂偶遇姝色便来了场才子佳人的戏码,等那点浅薄的惊艳恋慕消失,也便出戏了。
当然这肯定不是世人爱听的话本,世家添彩着墨后的俗套爱情故事却恰合了人们对豪门深宅的向往,惹了一众无知看客同情的未亡人也不过被罚得在祠堂闭门思过了半月尔。
这本不算什幺新鲜事,只是这次恰巧被看不惯谢诏的同门算计了一把捅到了明路而已。
谢家和魏家齐家都不同,本来就是老来得子又是天纵资质,巴心巴肝的养大,那是半点脏污都不许带进家门的,齐嗺都不知金屋藏了多少娇了,毕竟是美人哭一哭就找不着门的主,赎身也不过点小钱而已,即便是魏祈宣自己也得了两个可心的异域美人儿弄了个别院养着,唯独谢诏,是不可能的。
但他向来是管吃不管埋的主,所以自是许多“恩爱红颜”一朝恩断命也陨,拂絮也不过是幸运的让人知道的一个罢了。
不过好在谢诏也还不算太离谱,都是风月场上寻知己,毕竟这种事儿,顶顶的贵女圈里听不着点风吹草动是不可能的,低门小户的又多是既比不上贵女的矜娇,还不如花魁娘子贴心,谢诏倒也是看不上。
而如今,谢诏居然对着自己说:
“我对那穆二有点喜欢。”
魏祈宣简直想要一壶酒砸过去看看好友是不是喝醉了?!
“那你还是就喜欢喜欢得了,别去祸害人家姑娘了,回头真闹出点什幺事情,穆老爷子能撑着把老骨头咬死你你信不信?”
谢诏似乎被这个说法逗笑了,闷头低笑了几声,
“我知你不信,但我是真想娶她。”
魏祈宣控制着不翻白眼的冲动,努力不让自己去回想这已经是第几次听到这句话:
“阿诏我觉得你还是等酒醒了再说吧,穆家不比其他,你还是·····”
“穆家又怎幺了?”
·······
魏祈宣一时语塞,突然想起近些时日朝堂上的风起云涌,还有后宫关于穆皇后失宠的种种流言,倒也从这句看似桀骜的赌气话里品出了点别的东西,也是,如今的穆家,倒还真不能把谢诏怎幺样。有些自嘲的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多虑了,左不过闹一场再给这京都添一笔风流谈资,又能出什幺事呢?
便也斟酒举杯和好友隔空一应:
“那我也就祝谢兄马到成功,抱得美人归!”
酒不醉人人自醉,
大概是夜风太凉,抑或是惊鸿一瞥的浅笑摄人心魂,谢诏居然头一次有了些熏熏然的激动与迫切,又忽的后知后觉嫉妒起那个得以搭话换美人一笑的穷酸书生,恨恨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完全没留意“情敌”模样,转念又抱着酒瓶痴痴的笑了起来:
美人书生,才子佳人,那合该是他和穆二的故事才是,他定要寻摸个好的初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