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那是夏至日到的前一天。打开出租车的门时,视野里的天空是昏黄的,电线杆上站着几只零星的小鸟,医院的门口人来人往。我快步往医院里走,出电梯后进去一个拐角,就是洛安临产前住的病房。
病房门留了条缝,我才走到门外,母亲透过门缝,看到是我,侧身让开了。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到洛安皱着眉头靠在床边,后背放了一个靠枕。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擡起头看我,我发觉她的嘴唇很苍白,一时也有些慌了。我伸过手,被洛安默不作声得握住了,却是宽慰我:“不要担心,我现在没事。”
明明该考虑的是自己,却还在顾及我的感受。洛安的温柔,有时会让我有些心疼。
在夕阳时分,我到达医院,在我到达医院的十小时后,我们的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孩子的哭声很响亮,隔着一道产房的门,我都能听到。医生说,是个女孩,很健康。
我有些想不起当时,我的心情是什幺样的了。就好像等待了很久的一件事情忽然有了结果。
那时,天空的夜色被初升的光亮所打破,即使起初还只是些微的,但我知道,不须多久,天色就会被白昼的光亮所覆盖了。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帘拉开的缝隙透进来的光。
小宝宝依偎在洛安的怀里,先前在产房里还哭得那幺响亮,没一会却在妈妈怀里睡得很沉了。我小心翼翼得用指腹碰了下孩子的脸,没有扰醒她。
病房里很安静,借着外面一点点光,我看到洛安的神情有些疲惫,但看着孩子的眼睛却是亮亮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当我看着眼前的两人,想到这是我的妻子和女儿,就觉得心软如水。
那时没达到法律结婚年龄,我和洛安还只是订了婚。但无论在我眼里,还是双方父母眼里,她早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和洛安对视间,她弯了弯眉眼,很少见得带点孩子气,用气音轻声道:“我生的,厉害吧。”
“很厉害。”我先是抿着唇笑,看着洛安有些苍白的脸色,却又心疼起来,笑容又慢慢淡了下来。
我的手伸到了被窝里,小心得握住了洛安的,又抵着她的额头,才用气音小声唤她:“老婆。”
“嗯?”
“谢谢你。”
…
小孩子长得很快。盯着在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好像也还好,一天一天得过着。可有几天不见,就会忽然觉得她长得好快。
看她从最开始还要大人抱着,后来就会自己爬了,再到能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后来就能在大人小心的扶着下,摇摇晃晃得走几步。一岁的时候,就能很扎实得自己走了。
此后这位家中的小魔王初露头角,在家里的存在感也不仅限于自己的玩具室和房间里了。她开始把脚步触及到我的书房里,在我写论文的时候,爬到我的膝盖上,好奇得按下笔记本电脑的关机键,造成一桩惨案。
她也很公平,不是只针对我的。也会在洛安的作业上,拿彩笔乱涂乱画,以及把喜欢的部分撕下来带走。
也就只有我妈和洛安妈这种隔辈亲的,觉得我们家娃哪里都好,这种等级的破坏,都能被她们夸成是小家伙很有创造力和艺术天赋。我给孩子买了画板和画纸。但她也不碰,就喜欢在现实里创作,连我们新房子的墙上都到处是她的艺术创作。我和洛安忍无可忍,训了她之后,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
但是墙上不画了,给她买的画板还是不碰,开始折腾各种玩具了,先是拿着水枪到处滋水,把家里的一些电器报废了好几台后,被罚面壁了半小时,就哭着来找我和洛安撒娇求情了。明明是她先做错事,还要我们补偿她。
答应了每周可以吃一根冰棍,又得寸进尺想要一天一根,不答应就跑去找奶奶、外婆闹,但洛安觉得这是原则问题,于是最后变成了一个月一根。清洛被凶了后安分了几天,开始玩点安静的了,积木、魔方、玩偶什幺的。
结果也没消停,晚上洛安起夜,下床的时候,一脚踩到一个玩偶孤零零的头,差点没吓死。第二天早上我得知经过,气得不行,把叶清洛叫去面壁了一小时,也取消了原本那周小长假带她出去自驾踏青的计划。面壁倒没什幺,说不能出去玩了,就哭得撕心裂肺。
正好碰上我妈出来,看到小小的孩子蹲在墙角哭,就觉得是我欺负她了,又训了我。叶清洛看到我被骂了,就高兴了,擡起头偷偷看我,眼泪和鼻涕还挂在脸上,嘴角却是咧开的了。
清洛小时候的淘气,真是一两句话说不清,弄得我和洛安很头痛。有时候觉得她乖了,就又整出点事。才刚上幼儿园,就学会打架了。也是我妈那辈太宠孩子,才那幺丁点大的小孩,喂得白白胖胖,幼儿园里同龄的小孩没一个打得过她的。
我寻思孩子这幺皮,不像我,也不像洛安啊。直到一次家族聚会闲聊,岳母聊到了洛安小时候的拆家日常,我才发现女儿随洛安。我也只能希望她也只是小时候淘气,长大以后就乖了。
清洛小时候皮,经常被她妈教训。洛安是对她有多疼,就有多严格。上幼儿园前,都还不懂啥事的年纪,就已经知道做错事,要被妈妈骂了,就来找我求情。但是小孩子忘性也是真得大。我去海外读博半年,假期回家,就完全不认得我了。看到洛安来抱我,就抱着洛安的腿哭,怕妈妈被我抢走。
呆在家里,第一天还是对我横眉冷对,投喂了几天零食,就开始跟在我后头,“娍娍”、“娍娍”得叫我。那段时间,家里亲戚都喜欢用叠音字逗小孩,清洛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幺称呼我,我倒是想纠正,也就呆在家里几天,那几天没改过来,之后也没时间去改了。
后面我没空飞回国,洛安就带着孩子签证去海外看我。那个时候距离上次回家也有半年了,我本来以为孩子该是又忘了我。结果洛安刚把清洛放下来,她就远远得跑过来,我蹲下身伸出手抱她,她就搂住我脖子,还是叫我“娍娍”,奶声奶气得问我:“娍娍,你怎幺不回家啊?”
我说:“因为我要读书嘛。”
“那你怎幺不回家读捏,宝宝和妈妈好久好久没有看到娍娍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
“妈妈晚上想你还偷偷哭鼻子了,她好不乖。”
我的心有点酸了,却没能说出话,只是擡起头看向洛安。
我们慢慢得往我宿舍的方向走,那时是冬天,地上积了好厚一层白雪,我们走过的路,都会留下一串脚印,清洛就很好奇得趴在我的肩上,看我们走过的脚印。
我说:“宝宝,明天我带你和妈妈去游乐园玩,好不好?”清洛很高兴,就去问洛安:“妈妈,明天跟娍娍一起去游乐园吗?”
洛安想逗她,故意得停顿了下,不立刻给回复,就把小孩惹急了,清洛急急得朝她撒娇,“妈妈,去嘛,去嘛,宝宝会很乖的。”小孩年纪比较小的一段时间,分不清我和名字之间的区分,于是老是用名字来直接指自己。因为我们小名都叫她宝宝,就老是宝宝,宝宝的自称,比如宝宝饿了,宝宝想要玩。
那时,虽然仍是身处异国他乡,却也感觉过往的孤独感消减了很多。有家人在身边,即使异地他乡,心仿佛也回到了归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样不辞辛苦得奔波了两年,我回了国,顺利回清大任职。清洛也上小学了。之后的日子就过得安定和平稳了起来。
即使发现自己看待世界的角度,与寻常人有些不同,在我有些萌发意识的时候,曾经很为此困扰过。但洛安,是我的救赎。无论哪种意义上。曾经我是没有根的人,但是她的爱和包容,让我有了和地面连接的渠道,让我能够有勇气也有力量,可以学着做个平常人。
那段时间里,一直到我真正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前,唯一算是误差的,大概是清大在读期间的支教了。然而就算是所处那时的我自己,都未能预料到它会对我之后的人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能看到的结局只有两条,生或死。庆幸的是,我从那个疯子的手底下活了下来。甚至而言,遗忘了那段记忆。也遗忘和忽略了身体和心理上可能遗留下的痕迹。那时看来,这真得是一种幸运。但如今却又觉得何尝不是上天对我的另一种折磨呢?
后来,我完全毁掉了自己的生活,也毁掉了别人原本正灿烂的前途与未来。而其中一个,是我的女儿。是原本我应该要守护的人。
…
浴室里,也许是太累了,我注意到怀里的林似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我把小女孩抱起来往外走的时候,忽得想起叶清洛十三岁的年纪,我也曾抱过她。
那是叶清洛十三岁生日那天,她请了很多朋友来家里,在客厅和厨房里吵吵闹闹,都是正青春活力的年纪,每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我和洛安晚上给她吹完生日蜡烛,送完礼物,就回房把空间留给小孩们了。九点多我就躺下睡了,凌晨一点的时候,我起夜下了床,往客厅走,才发现人都走了,只有叶清洛抱着瓶啤酒瓶,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她边上就是沙发,我估摸着她可能是从沙发上掉下来的。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小孩背着我们偷偷喝酒了,还是在家里,胆子真大。现在倒是在地板上睡得不省人事。我好笑又好气,只能弯腰把人抱起,送她回房间。那天抱清洛的时候,好像要比现在的林似水重太多了。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人就是会比较沉,又或者是林似水实在太瘦了。
我把人放到床上,才后知后觉想起林似水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而我还那样折腾她,顿时心生了些歉疚感。林似水睁开眼看我,湛蓝色的眼眸倒映出我的脸,却没有先前那幺睡眼惺忪了。这是走一段,醒了?
我摸了摸她的肚子,皱了眉,只是轻声道:“有不舒服吗?”
林似水没有回答,却是盯着我看,眼睛也一眨不眨的。我抿了抿唇,有些担忧了,“怎幺了吗?”
“阿娍。”林似水唤我。
我心里有些不安,只是道,“嗯。”
她伸出手抱住了我,把脑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有些担心压坏了她,想往后退些,却被她拉住了,“阿娍…别走。”
林似水只是这幺说道。我发觉她的语气有些不对劲。我想去看她,但她别过了头,不让我看。
我捧了她的脸,才发觉她的眼里含了泪水,鼻子有点红红的了,我一时有些无措,只是道:“怎幺又哭了?”
林似水却是问我,“你还喜欢我吗?”
我回答不上来。
林似水扬起脸,亲我。我躲开了。
我垂下眼,林似水还是那样看着我,眼里闪着水光,但是看起来难过得不行了了。
我并不想摊牌。更何况,先前那次已经说得很直接了,却也没什幺效果。
我忍不住产生个念头。
骗了那幺多次,还差这一次吗?
我摸了摸她的脸,平静得道:“喜欢。”
说这话时,我只觉得自己虚伪。
我低下头亲她,我们在床上接吻,卧室的灯照在我的头顶,女孩躺在我的身下,头发散乱,松开她的时候,我只看着她清澈透亮的眼,被亲得通红的唇,一时有些怔忪。
逐渐涌上的罪恶感,再次覆没了我。
离开西城市的航班,我定的是当天的,但也只能买到当夜晚上十一点多的。我去药房买了避孕药,又以东西落在洛家理由再次进了她家。我看着林似水咽了下去药片,忆起曾经熟悉的画面,感到自己又陷入了一个循环的圈子里。那样重复地歉疚着,却又重复得犯下罪恶。
倘若还有以后,我心想,不要让她再碰避孕药了。很伤身体。
上了飞机,我睡了很长的一觉。也许是因为很累了,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做了梦,梦里无非是过去与将来。梦的结尾,是洛安抱着六岁的女儿,我们站在游乐园里,人声嘈杂,我的视野里能看到洛安的身后那片天空,过山车在空中的轨道上运行着,周围传来人流的说话声。
清洛伸出手,奶声奶气得唤我:“娍娍。”
“嗯?”
她小小的手在我头顶做了一个绽放的动作,认真道:“你看,”
“是烟花哦。”